传送的余韵并非眩晕，而是一种感官的彻底剥离与重构。如同从温暖的血肉之躯被瞬间抽离，投入冰冷的数据洪流，再被强行塞进一个陌生的、带着陈旧木质与潮湿石楠气息的容器里。沈清言的意识在短暂的绝对空白后，如同精密仪器般迅速重启、校准。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风声，带着某种凄厉的呜咽，刮过类似金属风向标的东西，发出单调而令人不安的吱呀声。远处，隐约有海浪拍打礁石的沉闷轰鸣，周期性地传来。
然后是触觉。冰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湿气的寒意，从身下坚硬硌人的表面渗透上来。她正坐着，靠着一个冰冷的、带有繁复雕花的金属靠背。
最后是视觉。光线昏暗，视野里像是蒙着一层灰黄色的滤镜。她在一个……封闭的移动空间里。对，是车厢。一辆老式马车的内饰，皮革座椅磨损严重，露出底下暗黄色的填充物，车窗挂着厚重的、颜色沉暗的天鹅绒帘子，只留下一道缝隙，透进外面铅灰色的、压抑的天光。
她迅速低头审视自身。黑色长裙，材质粗糙，样式简单到近乎朴素，裙摆沾着泥点。手上戴着一副半旧的棉质手套。这应该是某种仆役或低级女伴的装扮。身份切入点是“观察者”或“引导者”，看来系统给她安排了一个足够低调、便于行动的身份。
她没有立刻去掀开车帘观察外面，而是首先向内感知这具新的身体。比苏芳霏那被药物摧毁的躯壳要健康一些，年轻，大概二十岁上下，肌肉缺乏锻炼但基础尚可。没有明显的药物残留或器质性损伤。很好。
接着，她尝试感应这个世界的“规则”。空气里弥漫着稀薄的能量粒子，活性很低，但确实存在，与任务简报中的“低魔”描述吻合。同时，一种极其隐晦的、带着不祥意味的“污染”感，如同水底深处扩散开的墨迹，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周围，尤其是……马车前进的方向。
目标，Lucien，就在那里。
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外面是一片荒凉得令人心悸的景象。扭曲虬结的枯树如同挣扎的鬼影，匍匐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一条泥泞的道路蜿蜒向前，通向视野尽头一座矗立在嶙峋悬崖上的庞大阴影——那是一座哥特式的古堡，尖顶如同刺向阴郁天空的长矛，整体色调是沉黯的、近乎黑色的灰，与背景融为一体，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与……死寂。
马车颠簸着，沿着这条路，不疾不徐地驶向那座古堡。如同驶向巨兽张开的口。
沈清言放下车帘，重新靠回座椅，闭上双眼。她开始调动这具身体的大脑皮层中、由系统植入的、关于这个身份和目标的背景信息流。
身份：艾拉（Ella），受雇于某家信誉存疑的“家政服务介绍所”，被派遣至偏远的风礁堡，担任新任的、地位低下的贴身女仆。介绍信函中强调其“沉默寡言”、“背景干净”、“不惧偏远与传闻”。
目标：Lucien von hapsburg，风礁堡现任主人，没落贵族哈布斯堡家族的最后血脉。二十七岁。父母早逝，性格孤僻阴郁，深居简出。近半年来，堡内仆役陆续以各种理由离开或“消失”，周边村镇流传着关于古堡“诅咒”和主人“被恶灵附身”的恐怖传闻。
信息很粗略，但足够了。仆役的离开和恐怖传闻，与“精神污染度持续攀升”、“区域性现实扭曲风险”的描述相互印证。
马车最终在沉重的、生锈的铁门前停下。车夫是个裹在厚重大衣里的沉默男人，他甚至没有回头交代一句，待沈清言（艾拉）提着简陋的行李下车后，便立刻调转马头，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不详，马车很快消失在来时的灰暗雾气里。
沈清言独自站在冰冷的铁门前，仰头望着这座近看更加压迫感十足的建筑。石墙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像是缠绕尸体的血管。窗户大多紧闭，少数几扇透出烛火般摇曳的、微弱的光。整个古堡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她拉动门廊旁一根油腻的绳索，门铃发出嘶哑、如同垂死之人喘息般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庭前回荡。
等了将近五分钟，厚重的、带有繁复家族徽记（一只被锁链缠绕的夜鸦）的橡木大门，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黑色管家服、身形干瘦、脸色苍白得像蜡像的老男人出现在门后。他有一双异常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灰色眼睛，审视着沈清言，目光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艾拉？”他的声音干涩，如同摩擦的砂纸。
“是的，先生。”沈清言低下头，做出符合身份的恭顺姿态。
“我是这里的管家，奥利弗（oliver）。”老管家侧身让她进来，动作僵硬，“跟我来。记住这里的规矩：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不该问的事情不问，晚上八点后不得离开仆人区域。你的职责是负责主人起居的基础打扫和衣物整理，没有召唤，不得靠近主人书房及东侧翼。”
他的语速很快，条规冰冷，不容置疑。
沈清言默默跟在奥利弗身后，穿过幽深、高大的门厅。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灰尘、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腥甜气，若有若无。墙壁上挂着厚重的、颜色暗沉的肖像画，画中人物的眼神似乎都在追随着这个新来的闯入者。光线主要来自墙壁上间隔很远的、跳动着昏黄火焰的煤气壁灯，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古堡内部的空间比从外面看更加庞大和复杂，走廊如同迷宫。她注意到一些角落堆积着未曾清理的蛛网，某些房间的门把手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类似盐霜的白色物质。
精神污染的现实扭曲效应已经开始显现了？还是仅仅因为缺乏打理？
奥利弗将她带到位于古堡最底层、靠近厨房的一个狭小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一个破旧的衣柜，一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布满污垢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
“这是你的房间。每日三餐在厨房，自己按时去。明日清晨六点，我会带你去熟悉主人的起居室。”奥利弗说完，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石砌走廊里回荡，很快消失。
房门没有锁。沈清言将简单的行李放在床上，走到那扇小窗前。外面是古堡阴森的后院，杂草丛生，隐约可见远处悬崖下翻涌的、铅灰色的大海。
她深吸一口气，尝试更清晰地捕捉空气中那丝异常的“污染”源。它似乎无处不在，但有一个方向格外浓郁——来自古堡的上层，东侧。
Lucien 在那里。
她需要尽快接触到目标，进行初步评估。贴身女仆的身份提供了便利，但也意味着处于严密的监视和规则限制之下。奥利弗管家，还有这古堡里可能存在的其他“东西”，都是潜在的障碍。
夜幕迅速降临，如同黑色的潮水淹没了风礁堡。外面的风声更紧了，夹杂着某种像是呜咽又像是低笑的声音，若有若无地渗透进来。
沈清言和衣躺在坚硬的床上，没有点亮房间里那盏小小的油灯。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耳朵捕捉着古堡里的一切声响——老鼠在墙壁夹层里跑动的窸窣声，远处房门偶然的开合声，还有那始终萦绕不散的、仿佛来自建筑本身的、低沉的嗡鸣。
以及，在某个遥远的、大概是东侧翼的方向，偶尔会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让人脊背发凉的……金属刮擦声。
这里的时间流逝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是在冰冷的胶质中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几乎以为这个夜晚就会这样在死寂中度过时——
咚……咚……咚……
缓慢、沉重、极具穿透力的脚步声，从楼上的走廊传来，由远及近。
那不是奥利弗管家僵硬刻板的步子，也不是任何小型生物能发出的声音。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心脏跳动的间隙上，带着一种非人的、沉重的质感。
脚步声在她房间上方的位置停顿了一下。
沈清言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放缓到近乎停止。她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丝腥甜的污染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浓郁了数倍，如同无形的触手，从门缝、从墙壁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带着冰冷的恶意。
几秒钟死寂般的停顿后，那脚步声再次响起，缓缓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古堡重归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清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床单上划过。
第一个夜晚，警告也好，试探也罢，她收到了。
这个 Lucien von hapsburg，比他档案上寥寥数语的描述，要麻烦得多。
而她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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