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的反击，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孙狗儿掌控的庞大谍报网络全力开动，一道道真假难辨的消息、一桩桩若隐若现的“秘闻”，如同瘟疫般在京城官场、士林清流、乃至勋贵藩王之间悄然传播。核心只有一个：司礼监掌印张永，及其心腹谷大用，因忌惮镇北侯李昊功高，正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其志恐不在扳倒一将，而在揽权擅政，甚至……暗藏不臣之心！
流言蜚语，最是诛心。尤其涉及内宦干政、构陷边功卓着的方面大将，更是触动了文官集团敏感的神经。一时间，都察院御史们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入通政司，虽未敢直指张永，却纷纷以“阉宦误国”、“边事当慎”为名，含沙射影。一些与张永不睦的勋贵、乃至宫内受排挤的中层太监，也或明或暗地开始活动，朝廷上下暗流汹涌。
杨廷和虽因皇帝疏远而影响力大减，但毕竟树大根深，收到李昊密信后，虽未明确表态，却在几次廷议中，以“边将浴血，不可寒将士之心”为由，巧妙拖延了对谷大用“劳军”一事的决议，为李昊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然而，风暴中心的压力，并未因此减轻半分。这一日，八百里加急军报再次送入镇北侯行辕，内容却让李昊瞳孔骤缩——兵部侍郎高捷、锦衣卫佥事陆斌联名上奏，弹劾李昊“虚报战功”、“纵兵殃民”，并附有“苦主”血书及“证人”供词！虽证据粗陋，破绽百出，但其代表钦差的态度，已昭然若揭！
几乎同时，孙狗儿带来更坏的消息：东厂提督、御马监太监谷大用，已获皇帝特旨，不日即将出京，前往山东“宣慰将士，核查功过”！随行者，除数百东厂精锐番役外，竟还有一队佛郎机使团！理由是“仰慕中华，欲观天朝军威”！
佛郎机人！他们果然与张永勾结在了一起！李昊心中雪亮，这已不是简单的“劳军”或“核功”，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谷大用亲至，代表内廷最高意志；佛郎机使团在场，既可坐实“交通海外”的罪名，又可借“外夷”之眼，打压大明军威！此计，毒辣至极！
“侯爷，谷大用此行，必是携雷霆万钧之势而来！东厂番子，擅长罗织构陷，屈打成招！更有佛郎机人窥伺在侧，局势危如累卵！”孙狗儿语气前所未有的焦急，“是否……暂避锋芒？或……”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未尽之语，不言自明。
李昊站在窗前，望着青州城渐渐恢复的生机，目光冰冷如铁。避？能避到哪里去？交出兵权，自入牢笼？反？眼下时机未至，民心、大义皆不站在自己这边，仓促起事，必败无疑！
“慌什么？”李昊转身，声音沉稳得可怕，“他谷大用要来，本督便以总督之礼，堂堂正正迎他！倒要看看，这阉宦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快速下达一连串指令，语气斩钉截铁：
“传令！全城缟素，祭奠抗倭阵亡将士英灵！设立功德碑，刻录所有有功将士姓名，公之于众！开放府库，厚恤伤亡，抚慰百姓！本督要这青州城，乃至整个山东，都记住，是谁救了他们！民心向背，倒要看看谷大用敢不敢逆！”
“命令石虎、赵大山，整顿军容，列阵于校场！但不是耀武扬威，是请钦差‘检阅’我朔方军纪， ‘核验’我缴获倭寇之兵甲旗仗！把声势造足！”
“狗儿，你的人，给我把眼睛擦亮！谷大用一行，沿途一言一行，接触何人，都给本督记下来！尤其是那几个佛郎机人，他们多看哪里一眼，多说一句话，本督都要知道！”
“另外，”李昊眼中寒光一闪，“给苏姑娘传信，告诉她，戏台子搭好了，该她登场了。本督要知道，她手里到底还有什么牌！”
数日后，谷大用的钦差仪仗，浩浩荡荡抵达青州。与前次高、陆二人不同，此番排场极大，旌旗蔽日，护卫森严，数百东厂番役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眼神阴鸷，杀气腾腾。更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那几名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佛郎机人，身着华丽礼服，指指点点，神情倨傲。
李昊率文武官员，依制出迎，礼仪周全，无可挑剔。谷大用年约五旬，面白无须，身材肥胖，眯着一双细眼，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但眼底深处的冰冷与审视，却如毒蛇般令人不寒而栗。
“咱家奉皇爷旨意，特来犒劳三军将士，李侯爷辛苦了。”谷大用尖细的嗓音，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有劳谷公公远来，将士们感念天恩。”李昊不卑不亢，目光扫过那几名佛郎机人，“这几位是？”
“哦，这几位是佛郎机国使臣，慕名而来，欲观天朝军威盛况。”谷大用皮笑肉不笑地介绍。
入城后，谷大用并未急于“核功”，反而先在钦差行辕安顿下来，一连数日，只是召见地方官员、士绅“问话”，东厂番役更是四出活动，鬼鬼祟祟。显然，是在搜集“罪证”，酝酿风暴。
李昊不动声色，一面严令属下谨言慎行，一面按照计划，大张旗鼓地操办阵亡将士祭奠仪式，抚恤百姓，展示缴获。青州城内，哀兵之气与对镇北侯的拥戴之情交织，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终于，在抵达青州的第五日，谷大用发出了“邀请”，请李昊至钦差行辕“叙话”，言有“要事相商”。明眼人都知道，图穷匕见的时刻，到了！
钦差行辕大堂，气氛凝重。谷大用端坐主位，两侧站着高捷、陆斌及东厂档头，那几名佛郎机使臣也被安排在侧席观摩，如同审视囚犯的法官。堂下甲士林立，杀气森然。
李昊孤身一人，步入大堂，面对这龙潭虎穴，神色平静，步履沉稳。
“李侯爷，请坐。”谷大用阴恻恻地开口。
“谷公公有话，但讲无妨。”李昊并未就坐，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谷大用冷笑一声，拿起案几上的一叠文书：“李侯爷，咱家奉旨核查山东战功，然这几日查访，却发现诸多疑点！有士绅百姓状告你麾下士卒，杀良冒功，劫掠民财！有证人指认，你与海外海商过从甚密，此次破倭所用之地图，来历不明！更有甚者，你私自扩军，擅开边衅，其心叵测！这些，你作何解释？”他一桩桩“罪状”抛出，语气越来越严厉。
高捷、陆斌在一旁帮腔，佛郎机使臣则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李昊听完，不怒反笑，笑声清越，在大堂中回荡：“谷公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某行事，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黎民，中间对得起麾下数万将士的忠魂！你所说的士绅状告，何人何时何地？可敢与苦主当面对质？所谓证人指认，姓甚名谁，可能经得起三司会审？至于扩军边衅，”李昊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电，逼视谷大用，“北虏叩关，倭寇犯境，李某身为总督，保境安民，何错之有？莫非按公公之意，要李某学那宋时厢军，自缚双手，任人宰割不成？！”
他声若洪钟，义正辞严，一股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凛冽杀气勃然迸发，竟让谷大用等人气息一窒！连那几名佛郎机使臣，也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面露惊容。
“你……你放肆！”谷大用气得脸色发白，尖声道，“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来人……”
“且慢！”
就在此时，堂外突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子声音！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雅宫装、以轻纱覆面的女子，在一名老太监的引领下，缓步走入大堂！虽看不清面容，但其身姿气度，雍容华贵，绝非寻常人物！
谷大用见到此人，脸色猛地一变，竟站起身来：“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那女子并不理他，径直走到堂中，对着北方京城方向微微屈膝一礼，朗声道：“妾身奉太后娘娘懿旨，特来山东，查验佛郎机使团进献国书真伪，并观风问俗。” 说着，她亮出一面雕刻着凤凰纹样的玉牌。
太后懿旨？！观风问俗？！所有人都惊呆了！太后久居深宫，从不干政，怎会突然派人来此？而且时机如此巧合？
那女子目光转向谷大用，语气转冷：“谷公公，你奉旨劳军，核验战功，乃分内之事。然则，构陷边镇大将，勾结外夷，欲行不轨，可是灭族之罪！”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谷大用耳边！
“你……你血口喷人！”谷大用又惊又怒。
女子却不理他，转身对那几名佛郎机使臣道：“几位使者，你国国王呈递我大明天子的国书，言称仰慕中华，欲通友好。然则，尔等随钦差构陷我朝忠良，是何道理？莫非这便是尔等的‘友好’之道？此事，妾身定当如实回禀太后与陛下！”
佛郎机使臣面面相觑，他们受张永之邀而来，本想施压捞取好处，却没料到会牵扯到明朝后宫，一时语塞。
局势瞬间逆转！李昊心中亦是惊涛骇浪，这突然出现的宫装女子，是苏婉卿的人？还是……太后真的插手了？她口中的“太后懿旨”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她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谷大用的阵脚！
“好！好！好！”谷大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女子和李昊，“你们……你们勾结后宫，欺君罔上！咱家回京，定要奏明皇爷，治你们大不敬之罪！” 他已方寸大乱。
“谷公公要回京？正好。”李昊上前一步，声音冰冷，“本督亦有本章，要参奏公公，构陷忠良，勾结外夷，祸乱朝纲！届时，你我金銮殿上，当着陛下的面，分说清楚！送客！”
李昊直接下了逐客令！气势如虹！
谷大用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李昊和那宫装女子一眼，在番役护卫下，狼狈不堪地离去。高捷、陆斌及佛郎机使臣也灰溜溜跟上。
大堂内，只剩下李昊与那神秘女子。
女子转过身，轻轻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绝美而苍白的脸，正是苏婉卿！只是此刻，她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决绝。
“苏姑娘……不，或许该称你为……娘娘派来的使者？”李昊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苏婉卿苦涩一笑：“李侯爷，事急从权，婉卿不得已，借了太后娘娘的名头。此乃滔天大罪，但若能助侯爷渡过此劫，婉卿万死不辞。”
李昊心中巨震，为了帮自己，她竟敢假传太后懿旨？这是真正的死罪！
“为何要如此帮我？”李昊沉声问。
苏婉卿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情绪翻涌：“因为侯爷，是唯一能帮婉卿复仇，能……改变这昏聩世道的人。婉卿的身家性命，早已与侯爷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昊默然。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苏婉卿，已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再无退路。
“谷大用不会善罢甘休，张永更会疯狂反扑。”苏婉卿低声道，“侯爷需早作打算。京城……恐有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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