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万三千个维度巡回画展的庆功宴上，许一提前溜走了。
她把自己埋进工作室那张巨大的蓝色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一条由错误星尘组成的银河便蜿蜒流淌——那是她在第十个维度获奖的作品《永恒的偏移》，评委们盛赞它“重新定义了宇宙的不完美美学”。
只有许一知道，那条银河的弧度，精确复刻了十八年前钟夏投篮时手臂扬起的曲线。
“叮咚——”
门铃响了。在这个由她意志构建的、时间流速可调的私人维度里，几乎不会有访客。
许一慌乱地挥手散开星尘，赤脚跑到门边的监控屏前，然后僵住了。
是钟夏。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头发上还沾着这个维度特有的、会发光的夜露，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纸盒。
许一深呼吸了三次，才打开门。
“抱歉，这么晚打扰。”钟夏笑着举起纸盒，“我妈做了桂花糕，非让我送一份过来。她说你总是一个人，得多吃点甜的。”
他的笑容还是和十五岁那年一样，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像许一最喜欢的、星辰诞生时的辐射纹。
“谢、谢谢钟阿姨。”许一接过纸盒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钟夏的手背。那一瞬间，整个工作室的星图都微微闪烁了一下——这是她情绪波动时无法控制的神力泄露。
“你在工作吗？”钟夏自然地探头看了看室内漂浮的几幅未完成作品，“这些……比我在展览上看到的还要美。”
许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猛地一紧。
那幅悬浮在窗边的半成品，名为《无言之海》。在亿万维度观众的解读中，那是“沉默的宇宙意志具象化”。只有许一自己知道，画中每一道波浪的起伏，都是初中时她和钟夏坐前后桌，她在他背后偷偷画下的、他校服领口的褶皱。
“要进来坐坐吗？”话一出口，许一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让一个普通人类进入她的核心创作空间？这违反了她自己定下的三百二十条维度安全准则中的至少七条。
但钟夏已经脱鞋进来了。
他好奇地打量着工作室——这里不像传统画室，更像一个微缩宇宙。未完成的星云在角落旋转，调色盘上的颜料会自动组合成新的渐变色，一张张画布悬浮在半空，记录着不同维度的“错误瞬间”。
“这里真不可思议。”钟夏轻声说，目光落在一幅很小的、镶着朴素木框的画上。
许一的心跳停了半拍。
那是她永远不敢展出的作品：《初二（三）班靠窗第二排》。画里是少年时代的钟夏，午后阳光照在他微微翘起的头发上，他正低头解一道几何题，眉头微蹙。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到可怕——他橡皮擦上的牙印，铅笔盒上褪色的卡通贴纸，还有袖口那处总是洗不干净的墨水渍。
“这是我？”钟夏惊讶地转头看她。
许一感觉自己的脸颊在燃烧，她构建这个维度时设定的恒温系统显然失效了。
“我、我只是……”她的声音小得像宇宙背景辐射里的杂音。
“画得真好。”钟夏的声音很温柔，“连我自己都忘了，那时候的校服是这个颜色。”
他走近那幅画，仔细看着：“不过这里不对——我那时用的钢笔是蓝色的，不是黑色的。你看这个反光。”
许一怔住了。
钟夏指着画中少年手中钢笔的笔尖：“我整个初中都用那支蓝色钢笔，是我爸给我的生日礼物。后来在高二时弄丢了，我还难过了很久。”
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许一的心头。在她所有的创作中，“错误”是她主动引入的神圣元素，是她美学体系的核心。但这一次，这是一个真正的、无知的错误——她并不知道那支笔的颜色。
而指出这个错误的，恰恰是错误本身的主体。
“我改掉它。”许一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颤抖。
“不用。”钟夏摇摇头，转身对她微笑，“这样很好。这让我觉得……这是你的视角里的我，不是真实的我。真实的我可没这么……”他顿了顿，寻找着词汇，“没这么值得被这样细致地记住。”
许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她必须动用三个维度的神力才能让它不跳出来。
“你值得。”她轻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但钟夏听见了。
工作室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未完成星云旋转时发出的、类似风铃的细微声响。
“许一。”钟夏突然开口。
“嗯？”
“外面的天空……在下雪吗？”
许一转头看向窗外，然后惊呆了。
工作室之外，整个私人维度的天空，正在飘落发光的雪花。每一片雪花的形状都不一样——有些像破碎的星环，有些像扭曲的时空曲率，有些像她画坏了的草稿纸团。它们缓慢地飘落，将整个世界染成柔软的银白色。
这是她的维度。这里的天气由她的潜意识直接映射。
而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下雪这件事。
“好美。”钟夏走到窗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他掌心停留了片刻，化为一小团温暖的光晕，然后消失了。“这是什么原理？维度气候控制？”
“是……错误。”许一诚实地说，走到他身边，“当我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意识时，这个维度就会出现计划外的天气。通常我会立刻修正它，但……”
但她不想修正。
她想让这场雪继续下。
“我喜欢这个错误。”钟夏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星光大雪，轻声说。
他们并肩站在窗前，看着这场宇宙级的初雪。雪花落在工作室的防护罩上，化作流淌的光河。
“许一。”钟夏又唤了她的名字。
“嗯？”
“我下个月要调到第七星区的研究站工作，任期是三年。”他平静地说，仿佛在说明天早餐吃什么，“那边的时间流速和这里不太一样。等我回来时，你可能只过了几个月，但我会老了三岁。”
许一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所以我想在离开前，确认一件事。”钟夏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星雪的倒影，也有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决心。“这些年来，我总觉得你在躲着我。但如果我误会了……如果那些画不只是艺术创作……”
他没有说完，但许一明白了。
整个维度的雪突然停了。
不是逐渐停止，而是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按下了宇宙的暂停键。
然后，所有飘落的雪花同时悬浮在半空，开始缓慢地、同步地改变形状。它们从随机的不完美形态，逐渐重塑，变成统一的形状——
一个个微小的、发光的夏天。
不是季节的“夏天”，而是汉字“夏”。钟夏的“夏”。
成千上万个发光的“夏”字悬浮在夜空中，缓缓旋转，将整个维度映照得如同梦境。
许一用手捂住脸，从指缝里小声说：“……这是我最大的一次创作失误。”
钟夏笑了。那是许一认识他十八年来，见过的他最明亮、最毫无保留的笑容。
他轻轻拉下她捂脸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那么，”他低声说，声音里有星光般的笑意，“许一大艺术家，你愿意让我成为你永恒的、可以宣之于口的创作错误吗？”
窗外，所有发光的“夏”字同时闪烁了一下，如同宇宙温柔的心跳。
许一抬起头，看着钟夏，看着这个占据了她整个青春、整个宇宙的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她点头的瞬间，悬浮在空中的千万个“夏”字突然同时绽放，化作一场空前绝后的星光雨，洒满了整个维度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工作室的角落，那幅《初二（三）班靠窗第二排》的画框里，少年手中的钢笔，悄然从黑色变成了温暖的宝蓝色。
第一个错误被修正了。
而第一个被承认的秘密，正在开始书写它自己的、甜蜜的宇宙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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