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厂大门的红砖门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东风县第一机械厂”。门口传达室的老头从窗口探出头，看见林卫国，点点头：“给你爸送饭？进去吧。”
陆见微跟着林卫国走进厂区。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切削液的气味，车间里传来机床的轰鸣声。午休时间，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吃饭、聊天，有的还在下象棋。
“我爸在二车间，钳工班。”林卫国熟门熟路地穿过堆满钢料的空地。
二车间是个高大的厂房，天窗透下束束阳光，照在布满油渍的水泥地上。几十台机床排列整齐，几个工人正在一台龙门刨床前忙碌。林卫国朝角落的工作台走去，那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正对着图纸皱眉。
“爸，吃饭了。”
林建国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他接过饭盒，看了眼儿子身后的陆见微，眼神里带着疑惑：“这位是...？”
“省里来的陆同志，知青办的。”林卫国介绍道，“想了解咱们厂接收知青的情况。”
林建国的表情立刻变得恭敬，放下手里的卡尺，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领导好。这儿乱，要不去办公室谈？”
“不用，这儿挺好。”陆见微环视车间，“林师傅工作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林建国打开饭盒，里面是馒头和炒土豆丝，“五零年进厂，从学徒干到现在。”
陆见微注意到林建国的手——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油污。这是一双真正工人的手。
“林师傅，听说您给卫国争取了个学徒工名额？”
林建国吃饭的动作顿了顿，看了眼儿子：“是。下个月就能进厂，跟我一个车间。这孩子手巧，脑子活，学钳工肯定有出息。”
林卫国低下头，没说话。
“卫国跟我说，他想考大学。”陆见微平静地抛出话题。
“啪”的一声，林建国把筷子拍在饭盒上：“读书读书！读书能当饭吃？我供他读到高中，够意思了！现在家里什么情况他不知道？他妈身体不好，弟弟妹妹还在上学，早点工作挣钱才是正事！”
车间里其他工人看过来。林卫国脸涨得通红：“爸，我...”
“你什么你！”林建国站起来，“我十七岁进厂当学徒，一个月十八块钱，要寄十五块回家！你今年二十二了，还好意思张嘴要钱读书？”
陆见微没有立刻劝解。他观察着这对父子——林建国的愤怒里藏着焦虑，那是底层劳动者对不确定性的恐惧；林卫国的委屈里带着倔强，那是年轻人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林师傅，我能理解您的想法。”陆见微开口，语气平和，“七七年恢复高考，到现在才第二年，很多人心里没底。四年大学不挣钱还要花钱，毕业后分到哪儿、干什么，都是未知数。”
这番话让林建国情绪稍缓，他重新坐下：“领导明白就好。我不是不让孩子上进，是家里实在困难。机械厂学徒工，第一年二十一块，第二年二十五，第三年出师就是三十四块五。旱涝保收，多踏实。”
“确实踏实。”陆见微点头，“不过林师傅，我这次来之前，看了些数据。咱们省去年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分配到机关、科研院所、大企业的，转正后工资都在四十五块以上。而且...”
他顿了顿，从提包里拿出顾倾城刚传来的资料——当然，在场景里表现为几份文件：“这是省里刚下发的《关于专业技术人才培养的通知》。未来几年，国家要大搞现代化建设，急需技术人才。大学生，特别是工科大学生，前途会比现在更好。”
林建国接过文件，皱着眉头看。他不认识多少字，但红头文件和公章是做不了假的。
“就算这样...”他语气松动，但仍坚持，“那也是四年后的事。这四年家里怎么办？”
这时，一个年轻工人跑进车间：“林师傅！主任让你去一趟，说省报的记者要来采访老工人！”
“记者？”林建国一愣。
“是，听说要写篇关于‘老工人传帮带’的报道。”年轻工人说，“主任让您准备准备，讲讲怎么带徒弟，怎么培养年轻工人。”
林建国看看手里的文件，又看看儿子，表情复杂。
陆见微抓住时机：“林师傅，您看这样行不行。让卫国报名参加县里的高考补习班，晚上上课，白天还能在街道办干临时工，补贴家用。如果考上大学，有助学金，家里负担不会太重。如果考不上，机械厂的学徒工名额还给他留着，耽误不了。”
这是一个折中方案，既给了林卫国追求梦想的机会，也照顾了家庭的现实困难。林建国沉默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补习班...要钱吧？”
“对特别困难的家庭有补助。”陆见微说，“我帮卫国申请。”
“那...那就试试吧。”林建国站起来，看着儿子，“但说好了，就这一次。考不上，乖乖进厂上班。”
林卫国眼睛亮了：“谢谢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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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陆见微离开机械厂。手表传来顾倾城的消息：
【倾城：荣耀殿堂那边处理完了。违规的是他们的火系法师，在尝试用能力快速修复一台老旧机床以获取Npc好感，结果失控。苏晚晴已处罚该队员，契合度锁定在58%，禁止再使用任何能力。】
【附加数据：1978年中国城镇职工平均月工资51.25元，机械厂三级钳工月薪48元。大学助学金分三等：一等19.5元\/月，二等15.5元，三等11.5元。加上奖学金和勤工俭学，足够覆盖基本生活。】
陆见微回复：【收到。我需要补习班的具体信息：授课时间、科目、费用、教师背景。】
【倾城：已整理，五分钟后传送。另外，陈启山说淘到了当年的高考真题集，正在扫描。】
陆见微沿着县城的街道慢慢走。这个年代的小镇节奏很慢，偶尔有解放牌卡车驶过，扬起一片尘土。路边的供销社橱窗里摆着暖水瓶、搪瓷盆、还有印着红双喜的痰盂。几个小孩围着卖冰棍的老太太，三分钱一根的糖水冰棍就能让他们开心半天。
他在邮局门口停下，买了张八分钱的邮票，给“省知青办”寄了封工作汇报——这是系统要求的流程，维持“干部”身份的合理性。
从邮局出来时，他遇到了苏晓梅。
这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正从新华书店出来，怀里抱着几本书。看见陆见微，她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是早上在林家见过的那位“省里领导”。
“陆同志。”苏晓梅礼貌地点头。
“苏晓梅同志，买书？”陆见微看到她怀里的《高等数学》和《英语基础》。
“嗯。九月份就要去省师范学院报到了，想提前看看。”苏晓梅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很多看不懂。”
陆见微心中一动：“卫国跟你提过想考大学吗？”
苏晓梅眼神闪烁：“提过。我劝他试试，可他家里...”
“现在有机会了。”陆见微简要说了补习班的事。
姑娘的眼睛立刻亮了：“真的？太好了！陆同志，您不知道，卫国他特别聪明。高中时数理化都是年级前三，要不是赶上上山下乡...”
她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陆见微微笑：“看来你对他很了解。”
苏晓梅脸红了，低头看着怀里的书。
“这样吧，”陆见微有了主意，“我这两天要走访其他知青，时间有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补习班的信息告诉卫国，还有这些——”他从提包里拿出陈启山刚传来的高考真题集扫描件（表现为手抄资料），“这是我收集的一些复习资料，你们可以一起看。”
“当然可以！”苏晓梅接过资料，翻了几页，惊喜道，“这...这是去年的真题？还有答案解析！陆同志，您从哪弄来的？”
“省教育厅的朋友帮忙找的。”陆见微搪塞过去，“不过要提醒卫国，白天还要工作，不能影响身体。”
“您放心！”苏晓梅用力点头，“我会监督他的！”
看着姑娘抱着书和资料匆匆离去的背影，陆见微手表上的数据跳动了：
【林卫国支持网络建立：苏晓梅（情感支持+学习辅助）】
【当前时代契合度：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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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陆见微回到招待所时，发现苏晚晴在房间等他。
这位荣耀殿堂的情报主管换了身打扮——碎花衬衫，蓝色长裤，两条麻花辫，看起来完全融入了这个年代。但她的眼神依然锐利。
“陆先生，今天谢谢您。”苏晚晴开门见山，“那个蠢货违规的事，如果不是您先发现并做了掩饰，我们的契合度会跌得更惨。”
“只是巧合。”陆见微倒了两杯白开水，“不过苏主管，你们到底想从这个场景得到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奖金，没必要这么拼。”
苏晚晴沉默片刻：“您听说过‘时代印记’吗？”
陆见微摇头。
“一种特殊奖励，只在完全还原的历史场景中随机掉落。”苏晚晴压低声音，“持有者可以在特定场景中获得‘时代之子’效果，所有属性提升20%，Npc初始好感度+30%。我们荣耀殿堂卡在‘二战风云’场景已经三个月了，急需这个。”
“所以你们派人违规修复机床，是想刷老工人的好感，触发隐藏任务？”
“对，但搞砸了。”苏晚晴苦笑，“那个蠢货以为用点小能力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幸好您在场，用‘电线短路’的解释糊弄过去了。”
陆见微喝了口水：“现在契合度多少？”
“我79%，其他人...除了那个58%的，都在70%左右。”苏晚晴看着他，“您78%，很高。能分享一下经验吗？”
“没什么经验。”陆见微实话实说，“我师父经历过那个年代，常跟我讲那时的故事。所以我对那个年代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有一定理解。”
苏晚晴若有所思：“所以不是演，而是真正理解...”
她站起身：“再次感谢。作为回报，我分享一条情报——这个场景里有个隐藏Npc，是个退休的老教授，文革时下放到咱们县，现在平反了但还没离开。他手里有完整的复习资料，如果能找到他，对林卫国帮助很大。”
“具体信息？”
“只知道姓周，住城西，以前在省工业大学教数学。”苏晚晴走到门口，“这是我们还账。另外...‘镜之回廊’的事，小心阎罗。他最近在调查所有有潜力觉醒权限的人，你可能是目标之一。”
门关上了。陆见微坐在床边，看着手表内侧跳动的数据。
时代印记。隐藏Npc。阎罗的调查。
这个看似简单的“顾问任务”，水比想象中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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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陆见微按约定来到林家。
堂屋里点着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昏暗。林家人刚吃完晚饭，林母在收拾碗筷，林建国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林卫国则趴在桌上写写画画。
看见陆见微，林卫国立刻站起来：“陆同志，晓梅把资料给我了。这些真题...太珍贵了！”
“坐下说。”陆见微看向林建国，“林师傅，补习班的事我问了。每周一三五晚上七点到九点，在县一中教室，语文、数学、政治三门课。费用一个月三块钱，对困难家庭可以减半。”
“一块五...”林建国抽了口烟，“那还能接受。”
“另外，”陆见微拿出顾倾城传来的数据，“我查了机械厂的晋升制度。学徒工三年出师，升一级工要两年，二级工再两年。也就是说，正常情况要七年才能拿到四十五块月薪。而大学毕业转正就是四十五块，之后晋升速度也更快。”
他顿了顿：“我不是说读书一定比当工人好。但长远看，对卫国这样的孩子，读书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林建国沉默地抽着烟，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中缭绕。良久，他哑声问：“卫国，你真想好了？读书苦，四年不挣钱，还要家里补贴。要是考不上，或者考上后毕业分得不好...”
“爸，我想试试。”林卫国声音坚定，“就算最后失败，我也认了。但不试，我一辈子不甘心。”
林母擦着手走过来，眼睛红了：“孩子想读，就让他读吧。我省着点，一块五还是拿得出来的。”
林建国看看妻子，看看儿子，又看看桌上那些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终于，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就试吧。但说好了，白天街道办的临时工不能丢，晚上上课也不能耽误。”
“谢谢爸！”林卫国眼眶也红了。
陆见微适时开口：“还有件事。我听说城西住着位周教授，以前在省工业大学教数学，现在退休了。如果能请他指点指点，对卫国的复习大有帮助。”
“周教授？”林建国想了想，“是不是那个戴眼镜的，走路有点跛的老先生？”
“您认识？”
“厂里刘工的父亲，文革时下放到咱们这儿。”林建国磕磕烟斗，“是个有学问的人，就是脾气有点怪，不爱见人。”
“能帮忙引荐一下吗？”
“我明天问问刘工。”林建国站起来，看着陆见微，郑重地说，“陆同志，不管最后成不成，谢谢你为我们家的事操心。”
这一刻，陆见微手表上的数据再次跳动：
【林卫国信任度：68%】
【林建国初始好感度：45%】
【时代契合度：80%】
【隐藏任务触发：拜访周教授（待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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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招待所已是晚上九点。陆见微打开怀表，给团队发回今日报告。
一分钟后，顾倾城的回复传来：
【倾城：契合度80%！已超过荣耀殿堂所有人。根据数据模型，维持这个趋势，三天后评分达到90%的可能性为73%。】
【陈启山：阿微牛逼！我跟旧货市场的老头打听到了，周教授全名周文渊，六五年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东风县养猪十年。七七年平反，但老伴去世了，儿女都在外地，他就没走。喜欢下棋，脾气确实怪，但心地不坏。】
【新月：阿微，我根据你的描述画了林家全家的肖像，要传给你吗？也许能当礼物送给周教授？】
陆见微想了想：【传过来吧。但要处理成这个年代的照片效果。】
几分钟后，一幅炭笔素描出现在怀表屏幕上——林建国抽着旱烟，林母在缝衣服，林卫国在看书，窗外的枣树，桌上的煤油灯...画面温馨质朴，完全符合七十年代的审美。
陆见微把画面保存。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1978年的夜晚。
县城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家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星空却因此格外清晰，银河横跨天际，这是在后世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再也看不到的景象。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远处，火车鸣笛声穿透夜色。
这是一个质朴、艰难但充满希望的时代。人们刚刚从十年的阴影中走出，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新时代的轮廓。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四个现代化...这些词对他们来说，既是遥远的政策，也是触手可及的梦想。
陆见微摸了摸额头的印记。在这个禁止使用超自然力量的场景里，印记很安静。但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苏醒——不是力量，而是更深层的理解。
知微，知微。不仅是洞察细节，更是理解本质。
理解一个时代，理解一群人，理解那些在历史洪流中挣扎求索的普通灵魂。
怀表再次震动，是顾倾城发来的新数据：
【1978年全国高考报名人数610万，录取40.2万人，录取率6.6%。其中，25岁以上“老三届”考生占报考人数的35%。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和林建国一样有了家庭、孩子、工作。但依然走进考场，试图抓住改变命运的最后机会。】
陆见微看着这行字，久久沉默。
明天，他要去找那位养猪十年的老教授。
后天，高考补习班开课。
大后天...林卫国将做出最终选择。
而他，一个来自未来的过客，能做的只是轻轻推一把。
窗外的星空寂静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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