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园,水榭临风。
夜风拂过莲池,送来清浅荷香。檐下悬着八角琉璃灯,暖黄光晕晕染开一片融融夜色,驱散了连日来的血腥阴霾。水榭中央设一圆桌,杯盘罗列,菜色精致。
陆明渊端坐主位,一身靛青常服,褪去了官袍的凛冽,眉宇间仍凝着惯有的清冷,却似被灯色柔化了几分棱角。王有德与几位县衙僚属陪坐下首,脸上堆着应酬的笑,推杯换盏间,眼神却不时偷瞄主位。
雷震抱着酒坛,立于陆明渊身后不远处,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像个尽职的守卫。偶尔目光掠过侍立在沈清漪身后的玲珑,那丫头正对着满桌佳肴偷偷咽口水,雷震嘴角便忍不住抽动一下。
“大人!”王有德腆着圆脸,端着酒杯站起,腰弯得极低,谄笑几乎溢出油光,“此番状元红袍案告破,大人神威,雷霆手段!不仅擒获真凶,更震慑宵小,还我清河朗朗乾坤!下官等感佩万分!敬大人一杯!”说罢仰脖一饮而尽。
其余僚属纷纷起身附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陆明渊神色淡淡,只略举了举手中清茶:“分内之事。”声音清冽,将满桌的奉承热络浇下一盆冷水。
王有德讪讪坐下,绿豆眼一转,又堆起笑,将矛头转向沈清漪:“沈姑娘此番亦是功不可没!慧眼识毒,洞若观火!真乃当世女华佗!下官也敬姑娘一杯!”他再次举杯。
沈清漪端坐席间,月白衣裙在灯下流转着温润光泽。她面前也只放着一杯清茶。面对王有德的敬酒,她微微颔首,声音温婉沉静:“王县丞过誉。清漪不过略尽绵力,全赖大人明断。”她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姿态从容。
王有德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只得自己喝了。席间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王有德却不死心,又亲自执壶,绕到陆明渊身侧,殷勤地为他面前的空杯斟满酒液,酒香浓烈扑鼻。“大人!此乃十年陈的‘玉壶春’,入口醇厚,后劲绵长!您连日操劳,今夜定要尽兴!下官再敬您一杯!”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使力,那酒壶几乎要抵到陆明渊杯口。
陆明渊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后仰,避开了那过分的殷勤和刺鼻的酒气。他指尖点了点茶杯边缘:“本官不饮酒。”
“诶!大人!”王有德像是没听见,兀自将酒杯又往前推了推,声音带着刻意的亲热,“庆功宴嘛!无酒不成席!您多少沾一点,也让我等沾沾状元的文曲星气……”
“王县丞。”陆明渊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酒,撤了。”
王有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举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至极。
雷震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直接夺过王有德手中的酒壶,瓮声瓮气道:“大人说了,撤酒!”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王有德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讪讪坐回位置,绿豆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其余僚属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席间方才那点勉强维持的热闹,彻底烟消云散。
陆明渊仿佛浑然不觉这尴尬气氛。他放下茶杯,目光掠过水榭外波光粼粼的莲池,最后落在身侧安静饮茶的沈清漪身上。她侧颜沉静,灯色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比方才缓和许多,“明日启程?”
沈清漪放下茶杯,抬眸看他:“是。叨扰大人多日,也该告辞了。”
“何来叨扰。”陆明渊声音低沉,目光在她微倦的眉眼间停留一瞬,“此案能结,姑娘当居首功。清河县衙,欠姑娘一个大人情。”
沈清漪轻轻摇头:“大人言重。清漪不过略尽医者本分。”
陆明渊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细腻的瓷壁。水榭里只剩下风拂荷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明日,本官让雷震备车。”他最终说道。
“多谢大人。”沈清漪颔首。
两人之间,又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没有刻意的寒暄,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静流淌其间。
更深露重,月华如水。
宴席早已散尽,水榭中杯盘狼藉,残羹冷炙散发着油腻的气息。仆役们正轻手轻脚地收拾。
沈清漪并未回房。
她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缓步来到莲池边的一处石臼旁。石臼旁散落着几株带着夜露的新鲜草药,叶片在月光下泛着清幽的微光。
她将风灯放在石臼旁的石墩上,挽起月白衣袖,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素手拈起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放入石臼中,拿起沉重的石杵,开始一下下捣碾。
笃…笃…笃…
石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沉缓。清冽微苦的药草气息随着她的动作弥散开来,冲淡了宴席残留的酒肉浊气,也驱散了夏夜的闷热,带来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她专注捣药的侧影上,勾勒出沉静而美好的轮廓。
笃…笃…笃…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陆明渊不知何时也离开了水榭,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莲池边。他依旧穿着那身靛青常服,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颀长挺拔。
他停在几步之外,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素手执杵,动作沉稳而专注。看着石臼中的草药被一点点碾碎,渗出深绿的汁液。看着那清苦的药香,丝丝缕缕,萦绕在她周身。
琉璃灯的光晕柔和地映着她低垂的眉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月华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沉静得如同一幅古画。
陆明渊的目光在她微蹙的眉尖停留片刻。白日里公堂上的凌厉,宴席间的疏离,仿佛都被这月色和药香悄然洗去,只余下眼前这一抹月白沉静的剪影。
他缓步上前,走到石臼旁。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石杵声停顿了一下。
沈清漪并未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
“沈姑娘,”陆明渊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清晰,少了几分惯有的冷硬,“尚未歇息?”
沈清漪停下捣药,抬眸看向他。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依旧,映着点点星光和他的身影。
“捣些安神的药草。”她声音温婉,目光落回石臼中深绿的药泥,“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备些路上用。”
陆明渊的目光也随之落在石臼中那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泥上。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方才宴上,王有德等人聒噪。扰了姑娘清净。”
沈清漪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无妨。大人应付他们,更费心神。”
陆明渊看着她唇边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痕,心头微动。他拿起石墩上那盏琉璃风灯旁的空杯——正是他方才在宴席上用的那只茶杯。
“姑娘,”他将空杯递向沈清漪,动作自然,声音低沉,“既捣了安神良药,可否…匀本官一盏?”
沈清漪微微一怔,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讶异。她看着陆明渊递来的空杯,又抬眸看向他深邃的眼。那双眼在月光下少了白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沉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坦诚的请求。
她并未多言,放下石杵,取过一只干净的银勺,小心翼翼地从石臼中舀起一勺浓稠深绿的药汁,注入他手中的空杯。
药汁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清苦的气息愈发浓郁。
陆明渊看着杯中那深绿色的液体,没有犹豫,举杯凑到唇边。
微烫的药汁带着浓烈的清苦滑入喉间,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霸道地驱散了最后一丝宴席沾染的油腻浊气。那苦涩过后,竟隐隐泛起一丝回甘,带着草叶的清新,熨帖着疲惫紧绷的神经。
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在药汁入腹后,竟悄然舒展了几分。
“多谢。”他放下空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药草浸润后的微哑。
沈清漪看着他眉宇间那点悄然化开的倦意,轻声问:“大人可信鬼神之说?”
陆明渊目光投向莲池中倒映的明月,又掠过远处黑黢黢的、曾停放过赵德昌尸身的殓房方向,眼神深邃而坚定。
“本官,”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如同磐石,“信法。”
“信天理昭昭,信律法如刀。”
“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偿。”
“至于冤魂索命,红袍厉鬼…”
他收回目光,落在沈清漪沉静的脸上,月光映亮他清俊的侧脸,也映亮他眼底那不容置疑的信念。
“…不过是愚者自扰,懦者自欺罢了。”
沈清漪静静地听着,看着他眼中那如同寒星般坚定、又如同深海般沉静的光芒。琉璃灯火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映照着他挺拔的身影。
她轻轻颔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拿起石杵。
笃…笃…笃…
沉缓而规律的捣药声,再次在月下莲池边响起,与清风、虫鸣交织成一片宁谧的夜曲。
药香弥漫,月色溶溶。
陆明渊没有离开,也未再开口。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月白的身影在石臼旁专注地动作,听着那沉静的捣药声。
仿佛这喧嚣案牍之外的一方静谧天地,这清苦药香萦绕的片刻安宁,便是最好的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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