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市,老陶酒肆的地窖里弥漫着泥土与廉价酒曲混合的潮湿气息,阴冷黏腻,像是从地底渗出的陈年叹息。
烛火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映得十多个粗布身影如鬼魅般晃动。
每一块补丁都吸饱了湿气,贴在皮肤上泛起微凉的触感,袖口磨破的线头扎着手腕,痒中带刺,像有细针在轻轻拨弄神经末梢。
他们手中捧着的纸张粗糙如树皮,边缘参差不齐,是昨夜仓促誊写的字句,墨迹虽过一夜,却因抄写至天明未晾干,边缘仍有轻微晕染,指尖轻抚便留下淡淡的黑痕;鼻尖随之袭来一股浓烈刺鼻的松烟墨香,混着纸浆发酵的微酸气味,在密闭空间里层层堆叠,几乎令人窒息。
正是那两篇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悯农诗》与《正统论》。
老陶,一个满脸风霜的半百汉子,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声音在瓮坛间回荡,像钝刀刮过石板:“都记住了,天子要的是人心,不是命。今日起,每家茶棚门口,都给我挂上一幅‘耕者有田’的榜子;每间学堂里,都让孩子们把‘兵者不应饿腹而战’念上三遍。若有官差来问,就说这是圣上体恤万民的恩典。谁若告发?记住,我们只传圣意,不议朝政。”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像一颗定心丸,落进众人紧绷的胸膛。
他们只是洛阳城里最普通的贩夫走卒,却在此刻承担着最危险的使命——用一张张薄纸,点燃一座城池的沉默。
话音刚落,地窖紧闭的木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孩童清亮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爹,我又会背新诗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地窖内的众人先是一惊,随即黑暗中有人低笑出声,那笑声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声的共鸣;几双粗糙的手悄然握紧,一个沙哑的声音轻道:“孩子会背了……火种落地了。”
这盘火,已经从最隐秘的地窖,烧到了家家户户的灶台边。
而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南市口时,这场火,终于化作了燎原之势。
庾峻脱下了平日里还算体面的儒衫,换上一件破旧泛黄的襕衫,布料摩擦肩头,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带着经年未洗的尘土味,蹭在颈后激起一阵阵瘙痒。
他站在一处贩夫歇脚的石阶高台上,脚下青石被露水打湿,寒气顺着鞋底爬上来,脚趾蜷缩着试图抵御那股阴冷。
他手中并无醒木,只持一卷磨得光滑的竹简,掌心摩挲着竹节的凹凸,仿佛握着一道雷——那竹片温润中透着岁月磨砺的锋利,指腹划过处,能感受到每一寸包浆下的历史重量。
“诸君可知,先帝武皇帝驾崩前夜,曾召集一众老臣,泣不成声曰:‘吾曹氏披荆斩棘,方得这锦绣江山,得之不易,守之更难……’”他的嗓音带着天然的悲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捶打出来,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听众的心上。
声浪撞上两侧坊墙,反弹成嗡鸣,钻入耳道,激起一阵阵战栗。
过往的行人纷纷驻足,货郎挑着担子忘了吆喝,扁担吱呀作响,压得肩头微微颤抖;妇人挽着菜篮停下了脚步,指尖还沾着清晨菜叶上的露珠,凉意顺着指缝渗入血脉。
不过片刻,石阶下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人潮涌动,呼吸交织成一片温热潮湿的雾气,扑在脸上带着汗腥与尘土的气息。
庾峻眼眶泛红,声音愈发激昂,他讲曹氏先祖如何于乱世中安定黎民,又讲当今天子如何聪慧仁德,却受制于人。
当他高声说到“如今权臣卧于卧榻之侧,致使天子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来:“奸臣当道!”
一声呼喊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干柴。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成百上千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自发地齐声高呼:“愿为陛下效死!愿护陛下周全!”声震瓦砾,直冲云霄,连屋檐上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飞起,羽翼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清晰可闻,碎羽飘落,有一片轻轻拂过庾峻的脸颊,带着飞鸟惊惶的体温。
几名负责巡街的缇骑见状,立刻拔刀上前,铁靴踏地发出沉重的铿锵声,刀鞘撞击铠甲,叮当不绝,试图驱散人群,拿捕庾峻。
然而,他们刚一靠近,就被汹涌的人潮死死挡住——百姓们手无寸铁,却用血肉之躯筑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墙。
肩膀相抵,衣襟摩擦,汗味与尘土在热浪中蒸腾,有人喘息粗重,有人低声咒骂,更多人沉默地向前推挤,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合力。
缇骑们被挤得东倒西歪,刀锋空挥,连自保都难,最终只能狼狈退去,盔甲碰撞声渐行渐远,夹杂着愤怒的低吼与不甘的喘息。
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回中书省,荀勖听完属下的禀报,脸色铁青,手中的茶盏“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瓷四溅,滚烫的茶汤泼洒在地毯上,腾起一缕白烟,苦涩的香气瞬间盖过了书房原有的沉香,舌尖仿佛也尝到了那一口灼烫的苦意。
“这不是讲经,这是在聚众谋逆!一群刁民!”他厉声怒吼,声音里却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
贾充的反应比荀勖更为直接和残暴。
他亲自带着一队甲士,如狼似虎地封锁了城南三处被指认为“妖言源头”的私塾。
破门而入的巨响震落梁上积尘,木屑纷飞,呛得人睁不开眼;翻箱倒柜之声不绝于耳,书卷散落一地,纸页在皮靴下发出撕裂的哀鸣,墨迹蹭在泥地上,像一条条蜿蜒的黑蛇。
数十份《讨权臣疏》的手稿被搜了出来,白纸黑字,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这位“权臣”的脸上。
贾充怒不可遏,他要用最血腥的手段来震慑这满城“刁民”。
他命录事参军即刻拟令:凡藏匿逆文者,全家入役,田产籍没,邻保同罪。
随后,他命人将那户人家一个年仅十三岁的童子从家中拖出,当着整条街坊邻居的面,按在地上,用浸了水的牛皮鞭狠狠抽打。
湿鞭破空,发出“噼啪”脆响,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响与围观者压抑的抽气声,牙关紧咬,喉间滚动着无声的愤怒。
空气中迅速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混着尘土与汗水,令人作呕,有妇人掩面呕吐,孩童躲在门后瑟瑟发抖。
“再有吟诵妖诗,私藏逆文者,以此为例!”贾充的声音阴冷如冰,他要让所有人看着这孩子血肉模糊的后背,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将恐惧刻进骨子里。
那孩子已被打得蜷缩在地,嘴角溢血,眼皮颤抖着努力睁开。
士兵正欲拖走他,却听见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喉间挤出:“天……子说……耕者无田……是国之耻……”话音未落,头一歪,昏死过去。
这一声呐喊,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恐惧阴云。
刹那间,死寂的街道活了过来。
对面的门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口中喃喃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紧接着,四邻的门窗一扇扇打开,男人、女人、老人、甚至更多的孩子,一个个从家中走出,汇入人群。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声,很快便汇聚成数百人的齐声背诵。
声浪如潮,一波高过一波,震得贾充胯下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喷出白气,鬃毛随节奏抖动,马鞍上的铜环叮当作响。
他惊骇地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或愤怒、或麻木、或悲怆的脸,但他们的口唇都在翕动,用同一首诗,同一句话,对他进行着无声的审判。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洛阳的街头,而是被整座城池的怨气所包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就在那悲愤之声传遍坊间的同一时刻,太极殿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丝弦轻颤。
曹髦并未抬头。
他指尖抚过盲文谱上的凹点,那些凸起如星辰排布,触感冰冷而坚定,仿佛已在心中听见了千万人的低语。
他闭目片刻。
民心如野火,燃得太快,反而烧不到敌人府邸,只焚了自己根基。
他要的是燎原之势,不是顷刻灰烬。
“暴虐只会催生更决绝的反抗。”他缓缓睁眼,目光深邃如夜空,“传朕的密令给郤正,命他立刻起草一篇《告洛邑父老书》,就以‘天子不忍见赤子无辜受戮’为名,呼吁百姓克制,暂避锋芒。”
沈约领命,心中却已了然。
这篇看似安抚的文章,实则是将官府彻底塑造成了暴虐之徒,而将陛下自己,稳稳地立在了仁德爱民的道德高地之上。
一推一拉,官与民,已然势同水火。
夜深了,荀勖独自坐在书房,灯火通明。
他面前摊着三篇这两日搅动洛阳风云的文章——《悯农诗》、《正统论》,以及最新出现的《告洛邑父老书》。
他逐字逐句地研读,手指在纸张上微微颤抖。
这三篇文章,一篇煽动底层,一篇动摇士族,一篇收揽民心,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忽然,他的目光凝固在《告洛邑父老书》的末尾,那里有一个极细微的墨点,似乎与寻常墨迹略有不同。
他心头一凛,取出放大铜镜细察,竟发现每篇文章末尾,“子”“民”“安”等字的最后一捺,皆藏着微小刻痕,形如箭矢指向西方。
再对照近日宫门轮值簿上“西苑角楼值守减半”的记录,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这不是煽动,是策反……他们在引导百姓注视那里!”
“砰!”荀勖猛地站起身,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怔怔望着桌上那三张暗藏杀机的纸片,仿佛看见叛军已攀上宫墙。
窗外忽起一阵狂风,呼啸掠过庭院,吹得窗纸猎猎作响,如亡魂拍打窗棂。
“噗——”的一声,烛火骤然熄灭。
黑暗如墨倾泻而下。
书房里只剩他剧烈的心跳,在耳膜中轰鸣,一下一下,如同丧钟。
死寂中,远处钟鼓楼方向飘来一阵稚嫩的童声哼唱,那旋律天真烂漫,歌词却让人不寒而栗:
“红布挂高杆,万人齐射欢;
一箭穿龙喉,血染太极坛。”
歌声轻盈如风,却像一把钝刀,一寸一寸,缓缓地割向司马氏家族最后的体面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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