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阴冷,刮过焦黑的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抽泣。
子时三刻,尸巷废墟,死寂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连一片炭灰从半截焦梁上滑落的窸窣,都像刀锋划过耳膜。
一道瘦削的身影,披着一件不知从哪家丧事上偷来的粗劣麻衣,踏入了这片被京城遗忘的鬼蜮。
她每一步落下,脚底踩碎的焦骨便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如同大地在低语控诉。
她手中提着一盏四面漏风的破旧灯笼,豆大的火苗在风中狂舞,将她的影子在焦土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那光虽微弱,却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刺目,百步之外亦如萤火跃动。
同一时刻,南城楼之上,赵无咎负手而立,玄色飞鱼服的衣角被高处罡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目光穿透黑暗,正凝视着远处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灯火。
“那个女人……果然回来了。”他低声自语,指尖的骨针忽然轻轻一颤,冰凉之意直透心脾,仿佛感应到了某种禁忌之术的苏醒。
是祝九鸦。
她回来了。
左臂依旧麻木,仿佛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枯枝,但她握着匕首的右手却稳如磐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那道旧伤在寒夜里隐隐作痛,像是记忆的烙印仍在灼烧。
灯笼昏黄的光晕下,她那张本该美艳的脸庞苍白如纸,皮肤紧贴骨骼,显出几分病态的清瘦;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夜里亮得像两簇幽绿的鬼火,锐利如刀,映着焦土与残骸,不带一丝温度。
她没有理会那些在焦木间盘桓不散的稀薄怨气——那是亡魂残留的气息,带着腐朽的腥甜与铁锈般的血味,缠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她径直走向记忆中济苦堂地基的位置。
这里曾是她和阿蛮的庇护所,如今只剩一片被烧得琉璃化的地面,踩上去硬如黑瓷,裂纹如蛛网蔓延,脚下传来细微的“咯吱”声,仿佛踩碎了无数未闭之口。
祝九鸦蹲下身,用那柄割开自己掌心的匕首,奋力掘开坚硬的焦土。
泥土冰冷而板结,混杂着炭屑与碎骨,每一次挖掘都震得虎口发麻。
匕首与地下硬物相撞,溅起几点火星,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渐渐地,一只粗陶罐的边缘露出——罐身布满裂痕,沾着黑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
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整个挖出,吹去表面的浮土。
灰尘扬起,带着陈年的霉味与尸臭的余韵,呛入喉间,引得她几声压抑的咳嗽。
罐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没有食物,只有七枚小小的、泛黄的孩童头骨,颅骨上的缝线清晰可见,有的还挂着几缕早已碳化的发丝。
这是她当年从乱葬岗捡回来的“玩具”,是她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仅有的玩伴。
他们都死于被官府草草定义的“疫病”,连一块葬身的木板都没有。
她捧起第一枚头骨,指腹摩挲着额骨上的裂痕,唇边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火烧巷,骨作粮,冤魂夜半无人访……”
歌谣不成调,却像是某种古老的誓约,沉入焦土深处,久久不散。
祝九鸦将那枚沾染了赵无咎气息的阿蛮指骨,轻轻放入陶罐中央,与七枚头骨放在一起。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悲无喜,唯有决绝。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情人低语,又像是在对亡魂起誓,嗓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你们生前无人问津,死后无人超度,尸骨被野狗啃食。”
“今天,我给你们一个说话的机会。”
说罢,她将七枚头骨依次取出,在这片废墟的最中央,摆成一个诡异的圆环。
头骨空洞的眼窝齐齐朝向北方,仿佛在等待审判的降临。
她以匕首为笔,以自身鲜血为墨——刀刃划过手腕,皮肉分开的触感清晰可辨,温热的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焦土上,发出“滋”的轻响,腾起一缕白烟。
血线渗入土地,迅速勾勒出一道道繁复而古老的地脉纹路,每一笔都像是大地在呻吟。
禁忌之术——燃冥·启牖!
此术不伤人,不杀鬼,甚至不通幽冥。
它只做一件事:唤醒根植于大地深处的记忆。
祝九鸦站在阵法中央,举起再次被划开的手腕,任由鲜血如注,浇灌在阵眼之上。
血液滚烫,与冰冷的焦土接触时,竟蒸腾起一层薄雾,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以我血为引,唤尔等沉寂之魂。”
“以我命为祭,开此方死境之门!”
随着她森然的吟诵,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自地底深处传来!
整片废墟之上,毫无征兆地升腾起一层薄薄的、如同鬼火般的淡蓝色雾气。
风停了,声寂了,连赵无咎在南城楼上的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雾气之中,光影扭曲,一幕幕早已被大火掩埋的幻影,开始浮现——
惊恐的百姓跪倒在地,拖家带口地哭喊求饶,声称巷里根本没有瘟疫,声音凄厉,撕心裂肺;
面目冷酷的官兵手持火把,将所有出口死死封住,烈焰冲天而起,将整条长巷变成一座巨大的活人炼狱,热浪扑面,焦臭刺鼻;
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贯穿了一个又一个奔逃的身影,一个抱着母亲大腿哭喊的孩童,喉咙被一箭射穿,哀嚎声戛然而止……
那箭尾的苍鹰徽记,在火光中清晰可见!
赵无咎策马狂奔而至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人间地狱的重现之景!
他被眼前这宏大而诡异的“鬼影显形”彻底镇住,下意识地便要拔出腰间能斩妖邪的“惊蛰”剑。
可他的手,却在握住剑柄的瞬间僵住了。
他猛地低头,发现自己玄色衣袖竟覆了一层薄薄的焦灰——那是昨夜狂风吹来的残烬。
若是一场幻术,怎会留下实物痕迹?
若是一场谎言,怎会让钦天监的金纹符令出现在屠村现场?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幻影,死死锁定在了幻境最高处——一座临时搭建的了望塔上。
那里,一名身披紫袍的官员正冷冷注视着下方火海,仿佛在欣赏一场盛大的烟火。
他手中,正掐着一道闪烁着淡淡金光的符令!
金纹符令!
那是只有皇室直属,专司天象、祭祀与勘定龙脉的“钦天监”高阶官员,才配持有的“清禳令”!
靖夜司的行动,竟是奉了钦天监的密令?!
赵无咎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此事牵连之深,已远远超出了靖夜司的职权范围,这根本不是什么清除疫鬼,这是一场由更高层力量主导的、蓄意的灭口!
他正欲悄然撤离,重新计议,脚下的泥土却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
他骇然低头,只见地面上那些由祝九鸦鲜血绘成的纹路,正如同活物般蠕动,一道道裂缝中,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血。
那七具被她摆成环状的孩童头骨,竟在此刻齐齐“咔”的一声,转向了他!
空洞的眼窝里,燃起两点幽幽的惨绿火焰,仿佛七双来自地狱的眼睛,将他死死锁定。
火影与雾气之间,祝九鸦缓缓站直了身体。
她身上的麻衣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却冷得像万年玄冰,嘴唇因失血而微微颤抖,却仍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刀,剜心刻骨。
“现在,你信了吗?”
“指挥使大人,不是我在装神弄鬼……”
她扯出一个凄厉的笑,嘴角裂开一道细小的血痕:“是你们,早就把活人当死人烧了。”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那七具头骨眼窝中的绿火缓缓熄灭,如同七颗星辰坠入永夜。
祝九鸦转身走入黑暗,身影渐渐融入焦木之间,仿佛从未出现。
唯有那盏破灯笼倒伏在地,灯芯尚存一星残红,终被晨露扑灭。
天边泛起鱼肚白。
京城仍在沉睡,却不知一场无声的风暴,已在地下蔓延……
翌日清晨,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京城。
城西的乱葬岗,发生了集体“诈尸”!
数十具新近下葬的尸体,竟在黎明时分齐刷刷地坐了起来,不哭不叫,不伤人,只是用一种诡异的、整齐划一的调子,反复吟唱着一首从未有人听过的童谣:
“火烧巷,骨作粮,冤魂夜半无人访。”
“乌鸦衔灯照君堂,且问看官心可慌?”
歌词阴森诡异,旋律如泣如诉,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靖夜司衙门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冰窖。
赵无咎站在堪舆图前,一言不发。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片从尸巷废墟带回来的焦黑木炭,在那木炭的断面上,一个歪歪扭扭的“祝”字,被烈火烙印得入木三分。
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所拾。
是她。
这一切,都是她的手笔。
用邪术,行阳谋。
将真相以一种最无法辩驳、最无法禁绝的方式,公之于众。
赵无咎闭上眼睛,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童谣,和那片火海幻境。
良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已再无半分犹豫。
他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一份空白奏疏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臣,靖夜司巡使赵无咎,恳请圣上重启尸巷旧案,彻查灭门惨案之真相。”
但他更清楚,从他看到那道“清禳令”开始,这场席卷帝国的风暴,就已经避无可避。
而那个以骨为卜、以血为祭的女人,也早已不在他的猎物之列。
她,是掀起这场风暴的引信,亦是站在风暴最中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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