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那份由“天眼”呈上的北平布防图,静静躺在御案之上,却似一块烧得暗红的烙铁,无声地灼烫着朱元璋的心。他没有震怒,没有即刻宣之于口的斥责,这位从尸山血海中趟出的开国帝王,早已将隐忍刻入骨髓。
他只是抬起深邃的眼眸,目光在皇太孙朱允炆脸上停留了数息,似要穿透皮囊,看清其下翻涌的波澜。
最终,他仅是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卷起收好,挥了挥手,一切尽在那无声的默许之中。
这默许,重于千钧,是风暴降临前最宝贵的许可。朱允炆心领神会,躬身退下。他知道,自己争抢到了最关键的“时间窗口”。
祖父的沉默,意味着他可以在“防患于未然”这面无可指摘的大旗之下,更加放手地去铸造那柄足以定鼎乾坤的利器。
他步履如风,穿过宫墙的重重阴影,走向与“天工苑”毗邻、却更加森严的禁区——“神机坊”。这里终日弥漫着金属与火焰的气息,仿佛一个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钢铁心脏,正以不可阻挡的节奏搏动。
“神机坊”是朱允炆应对未来狂风暴雨的真正底气所在,是他为大明未来战争形态打造的“拳骨”与“利齿”。
若说“天眼”是洞察秋毫的明眸,那“神机坊”所锤炼的,便是足以开山裂石的神力。
踏入神机坊核心区域,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炭火、金属与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巨大的水轮隆隆转动,通过复杂的连杆与齿轮,将澎湃水力转化为驱动大型鼓风机、简易镗床与拉床的动力。
风箱如巨兽呼吸,鼓荡起灼热焰流;镗床旋转,精钢钻头在炮坯内壁啃噬,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金属碎屑如瀑流下。这里的精密与效率,已然超越了时代局限。
朱允炆立于一座刚刚完成冷却工序的青铜炮管之前。此炮长约六尺,形制流畅,管壁厚薄匀称,内膛更是光滑如镜,映照着炉火幽光。
此乃新型水利镗床耗时七日精雕细琢之作,确保了炮弹出膛的稳定与射程的极致延伸。
“殿下,”神机坊主事、老匠宗欧冶子之后欧焱,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指着身旁另两尊炮管介绍道,“依您所赐图谱与数据,我等已试制三种规制。此尊青铜重器,暂名‘震天将军’,专司攻坚摧城。旁侧这两尊铁质炮,体量稍小,更重机动。此款为‘靖难式’野战炮,双马可曳,随军驰骋;另一款更轻便者,暂称‘虎蹲炮’,纵是山峦密林,健卒亦可背负而行。”
朱允炆俯身,指尖拂过微凉的炮身,仔细检视炮管与炮尾新设计的螺旋闭锁结构,又调试了一番带有简易标尺的瞄准机构。
他摒弃了落后且危险的火绳点火,采用了构思巧妙的拉发式击发装置,安全性大增。
“弹体何在?”他直起身问道。
欧焱立刻引他至相邻工棚。此处景象更是迥异,架上排列的非是传统浑圆铁球,而是数种形态各异、透着森然杀机的奇形弹体。
“殿下请看,此乃依您构思所制‘开花弹’。”
欧焱捧起一枚中空铸铁球体,表面预留引信孔,“内填颗粒火药与铁蒺藜、碎瓷,发射后延时引爆,于敌阵上空或内部迸裂,恍若死亡之花绽放,覆盖方圆十数丈!”
他又指向一种头部尖锐、流线型的实心弹:“此名‘穿甲弹’,弹体以精铁反复锻打,坚锐无比,专为破墙、碎船、贯穿密集军阵而生。”最后指向一种薄铁皮卷制的圆柱体:“此为‘霰弹’,内藏数百铅丸,近距击发,恍如雷神挥扫,一扫之下,人马俱碎!”
标准化部件、模块化生产、专业化弹种——朱允炆正将另一个时代的军工理念,如涓涓细流,悄然灌注于此世的土壤。
“然,利器之魂,在于火药。”朱允炆移步至坊内戒备最严之地。此处空气中硝磺味更浓,工匠按他提供的“颗粒化”工艺与优化配比(虽未达理论极限,却平衡了威力、安全与当前工艺水平),精心配制着新型黑火药。颗粒化的火药燃烧更充分,威力提升三成以上,且不易受潮,哑火率骤降。
“材料、工艺、设计、弹药,四者环环相扣,方成体系。”朱允炆轻声自语,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战略构想。
“组装一门‘靖难式’,需几何时日?”他问道。
“回殿下,如今各工序已然理顺,物料充足,五日可成一门!”欧焱声若洪钟,充满自豪,“此等效率,旧式匠作体系望尘莫及。”
“善!”朱允炆眼中精光暴涨,如电闪掠,“即日起,神机坊全力投产‘靖难式’与‘虎蹲炮’,优先配发皇太孙卫队。‘开花弹’亦需小批量试产,以备验证。”
他不仅要铸神兵,更要练就一支能驾驭此等神兵的新军。
数日后,京郊某处人迹罕至的山谷,被划为绝密试射场。朱允炆亲临,高台之上,虽未见洪武皇帝龙辇,却以老成持重的长兴侯耿炳文为首,数位军中宿将奉密旨观摩。
山谷尽头,一门黝黑锃亮的“靖难式”野战炮傲然矗立,炮口森然,遥指远方山坡上模拟军阵的密集木靶与一道低矮土坯墙。
皇太孙卫队遴选出的炮手,虽训练日短,动作略显青涩,却步骤清晰,令行禁止。
测距、定标、装药、填弹、清膛……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股新锐之气。
“目标!三百步,敌盾阵!穿甲弹一发!试射!”炮长令下,声震山谷。
炮手猛拉击发绳。
“轰——!!!”
一声巨雷猝然炸响,远胜以往任何火器轰鸣!炮口烈焰喷薄,浓烟翻滚,炮身猛地后坐,却被高效制退装置稳稳化解。
观礼台微微震颤,耿炳文等人只觉耳中嗡鸣,脚下土地传来清晰波动。
视线远端,那枚“穿甲弹”曳着凄厉尖啸,精准砸入木靶区域!
“咔嚓——轰!”
木屑如雪花般迸溅,模拟盾阵瞬间支离破碎,弹体余威没入地面,犁出一道狰狞深沟!
“命中!”观测旗舞动。
不待老将们倒抽的凉气平息,命令再起:“换装开花弹!目标,四百五十步,矮墙后敌集群!”
换弹、调整仰角、击发!动作一气呵成。
“轰!”
炮弹划出优美弧线,越过高墙,在预设区域上空数丈处——
“嘭!!!”
闷雷般的爆炸声起,一团火光闪现,无数预置的碎瓷、铁蒺藜如疾风暴雨般倾泻而下,将方圆十余丈的土地彻底覆盖,插满死亡之痕!
观礼台上,死寂一片。
耿炳文等沙场老将,瞳孔骤缩,脸上血色褪尽。他们毕生征战,惯见刀光剑影、铁骑冲阵,何曾想象过如此毁灭性的场景?这已非勇力可敌,几近天罚!
演示仍未结束。数门轻便“虎蹲炮”被迅速推至前沿,对准近处模拟障碍。
“轰!轰轰!!”
霰弹齐射,声若连环霹雳!密集铅丸形成一片死亡风暴,瞬间将前方的草人、木栅撕扯得千疮百孔,一片狼藉!
硝烟渐散,刺鼻气味弥漫山谷,现场唯余一片触目惊心的破败。
朱允炆步履从容,行至观礼台前,望着犹在震撼中失神的老将们,平静问道:“耿将军,诸位将军,观此炮威,以为如何?”
耿炳文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冷气,强压心头惊涛,声音微带沙哑:“殿下……此等神兵,实乃臣平生仅见!若列于阵前,纵是千军万马,铁甲洪流,亦……亦恐难攫其锋!”言语间,已带上一丝敬畏。
余将亦纷纷附和,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震撼。
朱允炆颔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静却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非仅是利器,更是格物致知之理应用于兵家之果。自今而后,我大明王师,当以炮火为锋镝,以雷霆代刀兵。摧城拔寨,犁庭扫穴,当以此等科技之力,最大限度减少我将士伤亡,以绝对优势,定鼎乾坤!”
他描绘的战争图景,对这些习惯了弓马厮杀的老将而言,陌生而震撼,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纪元的大门。
试射详情,尤其是耿炳文等人那难以抑制的激动汇报,很快呈至御前。朱元璋静听完毕,久久默然。
他缓缓步出殿外,负手立于汉白玉栏杆前,目光如鹰隼,投向北方苍茫天际,仿佛已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那座北方重镇的城头。
晚风吹拂着他斑白的鬓发,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逸出唇缝:“老四……”
声音里混杂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有感叹,似有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表的决绝。
“你倚为干城的北地铁骑,纵横驰骋,天下无双……然,在允炆这‘雷神锻炉’所出的霹雳雷霆面前,那血肉之躯,又能经受得住几番轰击?”
风过处,宫墙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这位帝王心中翻涌的暗潮。
朱允炆回到“天工苑”,站在高处俯瞰整个皇城。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金红,如同熔炉中最后的余烬。他想起祖父在乾清宫的沉默,想起神机坊中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想起耿炳文等人眼中的震撼。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工革命,”他轻声自语,“这是大明的未来。”
他转身走向书房,提笔在纸上写下:“自今日起,大明军制,当以火器为先。凡新式火炮,皆须配发至军。一月内,皇太孙卫队当以‘靖难式’为基,组建第一支火器营。”
笔尖在纸上留下深色的痕迹,如同他心中坚定的信念。窗外,晚风轻拂,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远处神机坊中不绝于耳的锤击声——那是新时代的鼓点,正一锤一锤,敲击在历史的脉搏上。
他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眼神中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他知道,这场变革不会一帆风顺,但正如神机坊中那永不熄灭的炉火,一旦点燃,便势不可挡。
“时间,”他轻声道,“是这场变革最珍贵的礼物。”
夜色渐深,宫墙内一片寂静。唯有神机坊的方向,那炉火的光芒,依旧在黑暗中闪烁,如同黎明前最亮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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