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颤抖着拿起那封血书。
皇天后土、过往神明在前：
妾本蓬门弱质，得配君子，虽荆钗布裙，然琴瑟谐鸣，未敢轻言苦也。孰料天降奇祸，妾之良人，秉性忠厚，素无仇雠，竟遭凶徒打杀，冤魂未散，血泪犹温，此恨已塞苍冥！
然天道宁论，豺狼成性！妾夫尸骨未寒，竟遭暴徒残虐！或曰“尸检”，实同屠戮！折其筋骨，剃其血肉，剥其尊严，辱其遗骸，惨酷之状，不忍卒睹！呜呼痛哉！彼非草木，乃妾结发之夫，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今竟视若豚犬，恣意凌践！妾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代之！
妾一介妇人，茕茕孑立，如风中残烛。含冤负屈，奈何杀人者天子，状纸委尘埃。官府不明，不敢深究。茫茫乾坤，竟无妾一弱女子申诉之门径；朗朗日月，竟照不见妾夫血海之沉冤！公道何在？天理何存？
妾心力已竭，泪尽血枯。今当引决，追随夫君于九泉之下。妾之死，非畏葸偷生，实乃以死明志，以血溅冤！妾之魂魄，必不消散，当昼夜泣血于阎罗殿前，告彼凶顽，诉彼昏聩！只恨幼儿无人养育，万千罪愆按，尽归于妾，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妾之血，能染赤土；妾之恨，能裂苍穹！使天下知此奇冤，使后世警此惨酷！
辛弃疾内心一片冰凉，这是要以母子两人性命为诉状，以天下为三法司，共审天子！
李垕却依旧镇定，安慰两人道：“还有尸检，看仵作的了！”
赵眘却默然摇了摇头：“不可能验出什么的，闭门谢客，哼！原来做了好大事！”
“你说谁？”辛弃疾问道。
“自然是秦桧了！还能有谁！”赵眘冷哼道，“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难怪皇城司查不到他的异样了！这皇城司回去得好好整治一番了！”
赵眘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些，但辛弃疾知道，眼前这一关就不好过，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
等仵作？这种将命运交给别人的方式他很不喜欢！
“如此看来，秦桧的布置是全方位的，不止一条线啊！”李垕道。
“什么？”赵眘与辛弃疾抬头看着他！
“你们道我为何要来金陵！”
“不是前来游学么？”
李垕摇了摇头：“这几个月出现了二百余起百姓状告官员的案子！”
赵眘微微皱眉“百姓状告官员并不鲜见，但几个月发生了上百起便有些不同寻常了！不知告了些什么？”
“贪污，强占，勾结，林林总总，名目极多，但没有杀人放火通奸之类的重罪！”
“既然都是些小罪名，你又怎知与秦桧有关？”赵眘紧紧皱着眉头，有些想不明白！
李垕推开窗子，让阳光与新鲜空气透了进来，探出头去看了看，四处查看！
“十丈之内并无人迹，放心！”辛弃疾道。
李垕并未询问为何他如此确信，只是微微点头道：“此事倒也不难理解，举个例子，张三告知县大人贪墨布帛三匹，按照宋刑统，若是坐实了，罚没贪墨所得，知县就地解职！若坐不实，按诬告反坐，罚没张三布帛三匹！但他没有官身，诬告反坐原则之下并无解职之危，也没有额外的惩罚！”
赵眘与辛弃疾眼巴巴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
“还不明白吗？张三今日告完王知县，明日告宋知县，后日告陈知府！只要有人在他背后负责诬告的赔偿，他便可以一直告下去！事情是否属实并不重要，查案迁延日久，这些官员便连正常的公务都难以为继！一个张三如此，十个张三呢，百个张三呢！”
赵眘猛地站了起来：“官员无暇公务，案件堆积如山，赈灾，剿匪，农桑，市场，刑狱，医馆，药铺，钱庄，青苗钱，学堂，整个大宋便乱成了一锅粥！真是恶毒啊！”
辛弃疾补充道：“百姓民怨沸腾，怨的是新来的张相公，李相公，官家，而非闭门谢客的秦相公！如此一来，百姓反倒会想念起秦相公当政时的好来！”
赵眘猛地一拍桌子：“当时想着不能让这老贼死得太容易，未曾想成了大患！”
“李公子，此事与你来金陵又有何干？”
“最近一个案子便是百姓康麻子状告建康府通判钱周材曾在两个月前抢了他一箩筐黄瓜！”
“妙极！”辛弃疾赞道，“两个月前的案子，涉案人只有两人，取证困难，案卷繁杂，迁延日久，查不出来便一直查下去！即便最后找到证据证明诬告，也不过是赔偿一筐黄瓜！秦桧老贼真是花小钱办大事啊！”
“你是调来查此案的吗？”赵眘问道。
李垕摇了摇头：“我虽中进士，却还没有官身，此来只是全程参与此案，看看是否有破绽！”
“张李两位相公都无能为力，却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吗！”赵眘神色有些黯然，这些人终究还是老了！
谁知李垕继续摇头：“非也，此事全凭草民自己做主，非相公授意，只是知会了父亲一声，便来了此处！”
“你若再晚一两日，便来不了此处了！”赵眘摇头苦笑。
“为何？”李垕眉毛一挑。
赵眘并不回答：“既然来了，便暂时不必想着回去了，先解决了我的事情！”
李垕点了点头：“当然！只是民告官之事也缓不得，两件事都放不得！”
赵眘有些郁闷，自己这个皇帝好像没有受到重视，不过想想也是，另一条线也是关系到千万百姓的生存，也确实耽误不得！
就在几人郁闷不已之时，知府差人来请示，仵作验尸已近尾声，准备明日开堂审案，问赵眘几人明日是否出席！
赵眘只说知道了，便挥手斥退小厮！
“其一，没有苦主，却强行开府审理！其二，没有让推官审理，而是他知府直接审理！其三，此事没有来请示官家，而是差人来通知！其四，这等命案，审理这般急切，甚至不来知会一声验尸结果！这吴彦猷知府，倒是与秦桧打得一手好配合！一个圈套扣着另外一个圈套，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李垕的言语中没有丝毫情感起伏，似乎在讲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辛弃疾急吼吼道：“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压根不给我们收集证据的时间！明日就要开府审理！所有证据都指向二哥，届时即便知府不断此案，百姓心中也有了答案！这当真是个无解之局啊！”
赵眘道：“这种舆论导向之事，最好的办法便是冷处理，以时间为药，其事自平！”
李垕点了点头：“此言有理，那陛下直接回临安？”
赵眘却摇了摇头：“此次却是等不了，没时间了！工厂在全力开动，每一日都能新造出无数夺我大宋将士性命的兵刃！此刻大宋的天子与子民还要离心离德！”
辛弃疾愤愤道：“那咱们直接一拳打死秦桧，省得这老东西毒计一条接一条！”
“此刻打死他已然无用，案子已经发生，大宋的创口已经撕裂，得给他缝上才行！”
“那你们说怎么办！”
赵眘与李垕都默不作声！
“我出去透透气！”辛弃疾烦闷至极，受不了这等压抑的气氛，便推门出去了！
不多时，辛弃疾又回转来：“那狗知府说是外面民情激愤，让我们不要出去，以免被刁民伤害！”
赵眘大怒：“他敢软禁我等！”
李垕道：“好手段啊，官家若是出去，他们必要告诉百姓你是杀人凶手！届时自然寸步难行！若是不出去，一直到明日开堂审理，便无法出去收集证据了！”
“那我们便在此等着作待宰羔羊吗？”赵眘猛地一捶桌子，只见那桌子崩做无数碎片，散落于地！
夕阳西下，在天边映出无尽霞光！
辛弃疾喃喃道：“明日本该是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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