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风总带着点没褪尽的凉,像被冬天攥了半拳的雪,松松快快撒下来,掠过诗社总社门口那只“诗歌信箱”时,铁皮箱壁“吱呀”晃了晃,像是在跟过往的岁月打招呼。阿哲踩着青石板路走过来,鞋跟敲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惊飞了檐下几只躲暖的麻雀。他抬手去掀信箱的铁皮盖,指腹刚触到那片冰凉,就觉出不对——往常信箱底总是堆着些新投的诗稿,软乎乎的纸页蹭着指尖,今儿却硌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顿了顿,指尖小心翼翼探进去,摸到个硬壳信封的边角,糙糙的牛皮纸磨着皮肤,带着点陈年的涩。抽出来一看,阿哲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像被风呛了口似的,猛地按住胸口。信封已经黄得发褐,边角被磨得毛茸茸的,像只被人揣在兜里走了很远的路,正面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一行娟秀的小楷:“致一尘亲启”,墨色淡得快要看不清,却能看出落笔时的轻缓,像怕惊扰了什么。落款日期更让他心头一震——五年前的春天,正是诗社刚在地下室支起小桌、一尘还总笑着说“咱们的诗要长翅膀”的时候。
“阿哲叔叔,你怎么了?”跟在后面的小女孩颠颠跑过来,羊角辫上的向日葵发绳晃得人眼晕。她仰着小脸,看见阿哲手里的信封,好奇地踮脚够,“这是什么呀?黄黄的像片叶子。”
阿哲没说话,只捏着信封的手指紧了紧。他记得这信箱打诗社成立那天就挂在这儿,铁壳子被雨水淋得发锈,后来重新刷了遍绿漆,唯独投信口的边缘总磨得发亮——那是无数只手递信时留下的温度。五年里,他每天开信箱,见过小学生歪歪扭扭的涂鸦诗,见过老人用毛笔写的七律,见过打工者皱巴巴的烟盒纸,却从没见过这封。信封背面贴着张小小的向日葵贴纸,明黄的花瓣卷了角,边缘泛着白,一看就知道被人反复摸过,贴纸下的牛皮纸都磨出了浅痕。
“回屋说。”阿哲的声音有点哑,像被风刮过的琴弦。他把信封小心地揣进内兜,指尖还能感觉到那点硬邦邦的轮廓,像揣了块浸过岁月的石头。小女孩跟在他身后,嘴里叽叽喳喳:“是不是神秘来信呀?我在故事书里看过,旧信里都藏着秘密呢!”
地下室的门“吱呀”开了,阳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亮斑,正好落在一尘的照片旁。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笑着比了个“耶”,嘴角还沾着点蛋糕奶油——那是诗社第一次庆祝生日时拍的。阿哲把信封轻轻放在照片边,牛皮纸在阳光下泛着旧时光的黄,纸页上的折痕深深刻着,像被人叠了又拆,拆了又叠,藏着说不尽的心事。
“这是谁的信?”小女孩趴在桌沿,小手指着信封落款处那个模糊的“林”字,字迹被岁月晕得发虚,只剩个弯弯的轮廓,“会不会是陈老师的朋友?我上次听周爷爷说,陈老师以前有个笔友,总寄薰衣草干花来呢。”
老周端着杯刚沏的菊花茶走进来,白瓷杯沿冒着热气。他凑过来,戴上那副镜片厚得像瓶底的老花镜,镜片滑到鼻尖上,他也没推,只眯着眼瞅:“这字迹软乎乎的,带着点文气,笔画里藏着股巧劲儿,倒像当年跟一尘一起在公园石桌上谈过诗的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林,总穿件浅紫的裙子,说话轻声细语的,手里总攥着本泰戈尔。”
话没说完,阿哲已经捏着信封的封口,指腹蹭过那道磨得发亮的折线。他记得一尘以前总说,拆信要慢,像拆礼物似的,不然会惊着里面的字。他轻轻掀开,里面掉出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笺,展开时“簌簌”响,像蝴蝶抖了抖翅膀。信笺是浅紫色的,边缘绣着圈细巧的蕾丝,只是年深日久,蕾丝已经泛黄发脆。还有片干枯的薰衣草花瓣从纸页间滑出来,紫得发黑,却依旧能闻到点淡淡的香,像被岁月腌过的心事。
小女孩“哇”了一声,凑得更近了,小鼻子几乎要碰到信笺:“好香啊!真的是薰衣草!周爷爷你说对了!”
老周呷了口茶,茶雾模糊了镜片:“看这蕾丝边,当年城里姑娘才爱用这种信纸。那时候一尘总说,林姑娘的诗像沾了露水的草,读着心头发痒。”
阿哲的目光落在信笺上的字迹,果然跟老周说的一样,软乎乎的,笔画弯弯曲曲,像刚抽条的藤蔓。开头没有称呼,只写着“见字如面”,四个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只是墨迹淡了,笑脸的弧度都快要看不清。
“开春的风又吹到公园的石桌上了,去年你说要种的向日葵,我在院子里种了,冒出了三个小芽,嫩得能掐出水。”阿哲轻声念着,声音放得很柔,像怕吹散了字里的春气,“那天你说,诗社的信箱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让路过的人都能把心事投进来。我今天去了,看见铁皮箱在风里晃,像只等着喂食的小鸟,就把这封信塞进去了。”
小女孩趴在旁边听着,小脚丫一晃一晃的:“她是想让陈老师知道向日葵发芽了吗?”
“大概是吧。”阿哲继续念,指尖轻轻抚过纸面,那里有处墨迹晕开了,像是滴了滴眼泪,“你总说我的诗太轻,像蒲公英,一吹就散。可你不知道,每次跟你谈诗,我都想把心里的话攒成石头,沉甸甸地砸给你,又怕砸疼了你……”
老周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这姑娘当年就是这样,爱得怯生生的,有话总藏着。一尘那小子也是,明明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还说‘薰衣草不如向日葵有劲儿’。”
信里还画了幅小小的画,用铅笔描的,公园石桌旁,两个小人儿坐着,一个在低头写诗,一个在偷偷看他,旁边画了圈虚线,写着“风在听”。只是铅笔印子淡得快要看不见,阿哲盯着那两个小人,忽然想起五年前的春天,他确实在公园见过这么一幕,只是当时没在意,原来有人把那瞬间藏进了信里。
“听说你要去西北支教,去教那些山里的孩子写诗。我没敢去送你,怕哭花了脸不好看。”阿哲的声音慢了下来,信笺上的字迹开始发颤,像写字的人手在抖,“我把去年你送我的薰衣草摘了片,夹在信里。你说过,薰衣草的香能记很久,像忘不掉的人……”
说到这儿,阿哲捏着信笺的手指紧了紧,那片干枯的薰衣草花瓣正好落在一尘的照片上,像给照片里的人别了枚小小的紫勋章。小女孩忽然指着信的末尾,那里画了个大大的向日葵,花盘里写着行小字:“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看花开。”
“她等了吗?”小女孩仰起脸,眼里闪着光,“陈老师回来过吗?”
老周沉默了会儿,才慢慢说:“一尘那年去了西北,就再也没回来……山洪把路冲断的时候,他怀里还揣着本没写完的诗集。”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这信怕是被风吹到信箱缝里了,藏了五年才被发现。”
阳光慢慢移过信笺,把那些淡得几乎消失的字迹照得清晰了些,像岁月突然掀开了层纱。阿哲把信重新叠好,连同那片薰衣草一起塞回牛皮纸信封,放回一尘的照片旁。他忽然想起一尘以前总说,每封信都是颗种子,就算落在土里发不了芽,也会在心里长出点什么。
小女孩轻轻摸着信封上的向日葵贴纸,小声说:“那她知道陈老师看到信了吗?”
阿哲望着照片里一尘笑得灿烂的脸,轻声说:“会知道的。”
风又吹过信箱,“吱呀”晃了晃,像是在应和。地下室里很静,只有菊花茶的香气在漫,混着那点淡淡的薰衣草香,像个迟来的拥抱。阿哲想,有些信虽然来晚了,但该到的心意,总会在时光里找到归宿,就像这春天,不管来得多慢,总会把花吹开的。
喜欢一尘之光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一尘之光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