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是裹着冰晶来的,掠过巷口的老槐树时,枝桠上最后几片枯叶便簌簌落了,像给即将到来的雪写了封预告信。后半夜,雪果然悄无声息地来了,先是细如粉尘的雪粒,在路灯下闪着碎银般的光,后来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慢悠悠地、执着地落在一尘诗社总社的木屋顶上,给黛色的瓦片覆上了层薄薄的白,像给老屋披了件素净的棉袍。
天刚蒙蒙亮,阿哲就踩着薄雪出了门。青石板路上的雪被早起的行人踩出浅浅的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诗行。他呵着白气,把“冬季诗歌夜读会”的海报贴在巷口的木板上。海报是阿哲妹妹画的,底色是渐变的蓝,上面画着盏灯笼,灯笼里飘出几句诗:“雪落时,诗是炉火;夜深时,诗是归处。”浆糊在低温里凝得慢,阿哲用手掌反复按压海报边缘,指尖冻得发红,却笑盈盈的——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诗会,总想着要体面些。
刚把海报边角抚平,巷口就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阿哲抬头望去,雪幕里走来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棉袄,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头发上沾着雪,像落了层细盐。那人走到近前,笑着露出两排白牙:“阿哲哥,还认得我不?”
是阿明。当年在诗社写过《城市的光》的打工者,眉眼间的青涩褪去了些,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却依旧带着股爽朗的劲儿。“从南方回来,特意绕到这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雪沫子在晨光里飞散,“一来看看诗社,二来把今年写的诗带来,总觉得该给这里交份‘作业’。”
阿哲拉着他往诗社走,木楼梯上的雪化成了水,踩上去有些滑。“可把你盼来了,”阿哲的声音里带着热乎气,“前阵子整理旧诗稿,还翻到你那首《城市的光》,大家都念叨你呢。”
进了地下室,暖意扑面而来。老周生的炉火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木炭,把周围的空气都烤得暖融融的。阿明把布包放在长桌上,解开系着的麻绳,露出里面的本子——是本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手写诗集,封面上用钢笔描了盏小灯,灯芯处画着颗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行字:“献给诗社的暖”,字迹比当年工整了许多,却依旧带着股执拗的认真。
“这几年在南方的电子厂打工,活儿忙,却总惦记着写诗,”阿明摩挲着诗集封面,眼里闪着光,“午休时就把工友聚在车间角落,办了个‘流动诗角’,给他们读诗社寄去的诗集,帮不识字的老乡写家书。有个老张,儿子在老家上学,我教他写‘爸爸在厂里很好,你要好好读书’,他攥着信纸哭了半宿,说‘这字比钱还暖’。”
他翻开诗集,里面夹着几片干枯的木棉花,是南方特有的花,花瓣厚实,带着阳光的味道。“这是厂里院子里的花,”阿明指着其中一页,“写《车间的月亮》时,就着机床的光写的,‘月光从窗缝挤进来,落在零件上,像没写完的诗行’——都是当年在诗社学的,知道文字能暖人,就想把这点暖也带给身边人。”
正说着,地下室的门被推开,老周提着个保温桶走进来,桶身上结着层薄薄的白霜。“天寒了,煮点粥给大家暖身子,”老人把桶放在炉边,解开卡扣时,一股甜香瞬间漫了开来,是红枣混着小米的暖香,热气从桶口冒出来,遇到冷空气凝成白雾,像给粥笼了层轻纱,“当年陈老师总说,冬夜里的粥和诗,都是能裹住心的东西,得慢慢熬,才能出甜味。”
保温桶里的红枣小米粥熬得稠稠的,小米煮得开了花,红枣的皮微微绽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果肉。老周拿出搪瓷碗,一碗碗盛出来,粥面上浮着层亮亮的米油,像镀了层琥珀。他先给阿明递了一碗,说:“路上冻坏了吧?快喝点热的,这粥里放了桂圆,补气血。”
阿明接过碗,指尖触到搪瓷的温热,心里一暖。他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像是有只手在轻轻抚摸五脏六腑。“还是这味道,”他笑着说,“当年我感冒,陈老师也是给我煮的这粥,说‘小米养人,像诗一样,不张扬,却实在’。”
陆续有志愿者进来,都是来帮忙准备夜读会的。有人擦桌子,有人挂灯笼,有人整理诗稿,脚步声、说话声、炉火偶尔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像支热闹的冬夜序曲。新来的小姑娘第一次见阿明,听老周讲起他的故事,捧着粥碗睁大眼睛:“明哥,你写的诗能给我读读吗?我也想学着给远方的爸妈写诗。”
阿明爽快地答应,翻到《给老家的信》那页,轻声念起来:“雪落时,我在南方想你\/车间的灯亮得像月亮\/我把思念写在烟盒背面\/字歪歪扭扭,却都是真的\/就像当年陈老师教我的\/心里有啥,就写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把地下室里的嘈杂都压了下去,只有炉火在静静听着。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起初是稀疏的雪片,后来便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像天地间拉了道柔软的幕布。雪花落在玻璃上,先是凝成小小的水珠,后来便积了薄薄一层,把窗外的世界晕染成模糊的白。地下室里却满是暖意——老周添了炭,炉火更旺了,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长桌上的粥冒着热气,甜香混着淡淡的煤烟味,是冬日里最亲切的气息;阿明的诗集被大家传看,有人在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心得,有人用红笔圈出喜欢的句子,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我来读首陈老师的诗吧,”一个戴眼镜的志愿者拿起《给冬天的诗》,声音清亮,“‘雪是冬天的诗,落在屋顶是韵脚,落在掌心是温柔,落在等待的人肩上,是春天的请柬’。”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话:“我也来一首!”是个刚下班的护士,穿着粉色的羽绒服,脸上还带着疲惫,“这是我写的《夜班》,‘监护仪的滴答是诗,护士站的灯光是韵,给病人盖被时,指尖碰过的暖,是最动人的分行’。”
阿明听得认真,在诗集上记下这几句,说要带回南方的“流动诗角”,给工友们读读。“原来诗不止在车间里,在医院里也能长出来,”他感慨道,“陈老师说得对,生活里到处都是诗,就看有没有心去捡。”
老周又盛了几碗粥,给晚来的人端过去。他走到一尘的照片前,把一碗粥放在相框下的小桌上,轻声说:“今年的雪来得早,粥熬得稠,你也尝尝。”照片里的一尘穿着毛衣,笑容温和,仿佛能闻到这甜香,正笑着点头。
雪还在下,地下室里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人带着自己写的诗,有人带着想听故事的心情,有人只是来蹭碗热粥,却都被这里的暖裹住了。大家围坐在炉火旁,读诗的读诗,听故事的听故事,帮着分粥的穿梭其间,像一群久别重逢的家人,围着“诗”这盏不灭的灯,把冬夜的冷、生活的累、路途的远,都一一驱散了。
阿哲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一尘说过的“诗社是冬天的窝”。此刻,这地下室真的像个温暖的窝,炉火是心,诗歌是羽,粥香是巢,把每个需要暖的人都轻轻拥住。他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天边露出淡淡的粉,像粥碗里绽开的红枣。巷口的海报在雪光里格外醒目,那盏画中的灯,仿佛真的亮了起来,在风雪里,为每个归人指引着方向。
阿明把诗集留在了诗社,说:“就当给诗社添块砖,以后写了新的,还来‘交作业’。”他要赶下午的火车回老家,临走时捧着搪瓷碗,把最后一口粥喝得干干净净。“明年春天,我还来,”他站在门口,对着地下室里的人挥手,雪在他脚下咯吱作响,“带南方的木棉花,给大家写诗。”
老周挥挥手,让他路上小心。炉火依旧旺着,粥桶渐渐空了,却留下满室的甜香。志愿者们开始布置夜读会的场地,把灯笼点亮,诗稿排好,搪瓷杯里续上新的热茶。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像无数盏小灯,在为夜晚的诗会预热。
地下室里,那本《献给诗社的暖》被放在长桌中央,封面上的小灯在炉火映照下,仿佛真的透出了光。阿哲知道,这个冬夜,会有更多的诗被读出,更多的暖被传递,就像这初雪后的阳光,虽不炽热,却能一寸寸融化冰雪,照亮每个等待春天的角落。而那些散落人间的“流动诗角”,那些藏在车间、医院、田间地头的诗行,都是这盏“诗灯”的光,在风里,在雪里,在每个需要温暖的地方,静静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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