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的阳光像揉碎的金箔，刚漫过诗社雕花的窗台，就被窗台上新摆的月季温柔接住。那月季是老周清晨从自家花圃里剪的，粉白相间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迎着光看，像缀了满篮碎钻，又像谁把昨夜的星星揉碎了，撒在花瓣上。
老周提着竹篮走进巷口时，晨露打湿了他的布鞋，鞋尖沾着点泥土的腥气，却掩不住篮里月季的甜香。他步子迈得缓，像怕颠坏了怀里的花，竹篮的藤条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与巷子里卖豆浆的吆喝、早起鸟儿的啾鸣，凑成了一首温柔的晨曲。
诗社的木门虚掩着，留着道细缝，能看见里面暖黄的光。老周轻轻推开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像晨露落在荷叶上。刚迈过门槛，他就看见一尘蹲在地上，正低头核对义卖会的物资清单。浅蓝衬衫的后襟绷得有些紧，能隐约看清肩胛骨的轮廓，像被风轻轻托起的蝶翼，又像秋后枝头渐瘦的枝桠，透着股让人心疼的单薄。
清单铺在一块浅灰色的布上——是阿雅用旧毛衣拆线织的，边缘还留着点毛茸茸的线头。一尘的手指在纸上划过，指尖泛着点白，是熬夜留下的痕迹。他看得极认真，眉头微蹙，嘴唇轻轻动着，像在跟自己念叨着什么，连老周进门都没察觉。
老周轻手轻脚放下花篮，竹篮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发出“咚”的轻响，像颗石子落进静水。月季的甜香立刻漫进屋里，混着书架上旧书的墨香、炭炉里炭火的暖香，在空气里酿成了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悄悄冲淡了墨香里藏着的疲惫。
他走过去时，布鞋踩在木地板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抬起，指腹蹭过一尘衬衫的布料，那布料薄得像蝉翼，能摸到下面微微凸起的骨节。他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缓缓拍了拍一尘的肩膀，声音像泡了整夜温水的老茶，温润里带着岁月沉淀的分量：“小陈，抬头让我瞧瞧。”
一尘闻声直起身，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像生锈的合页被轻轻推开。他嘴角习惯性地牵起笑，那笑容像被晨露洗过，干净却带着点倦意，眼角的细纹却比上次见面时深了些，像被岁月用细笔轻轻描了两道，藏着数不清的深夜与黎明。
“周老师，您怎么来了？还带这么多花。”他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伸手想帮老周拎花篮，手腕抬起时，手指却有点发颤——昨晚改方案到后半夜，胳膊酸得像灌了铅，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指尖刚触到竹篮的藤条，就被老周轻轻挡开。
“别动，仔细看路。”老周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的温度像暖炉，把他指尖的凉意悄悄驱散。“刚剪的花，嫩得很，碰坏了可惜。我自己来就行，你站着歇会儿。”他弯腰拎起花篮，往窗台挪去，脚步虽慢，却稳得像座山。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刚好落在一尘的脚边。他望着老周的背影，老人的脊梁不像从前那么直了，像被岁月压弯的稻穗，却透着股韧劲。去年冬天，老周为了给诗社的窗缝糊纸，踩着凳子爬上爬下，不慎摔了一跤，卧床半个月，却还惦记着“诗社的窗户漏风，孩子们读诗会冷”。
“您这花养得真好。”一尘走到窗台边，看着那些月季，粉的像朝霞，白的像初雪，花瓣边缘还卷着点俏皮的波浪。“比去年开得旺。”
“用心伺候着，花就肯好好开。”老周用袖口擦了擦花瓣上的灰，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婴儿的脸颊。“人也一样，得好好歇着，才能有精神做事。你看你这脸，白得像张纸，眼下乌青的，昨晚又没睡好吧？”
他转过身，眼神像秋日的湖水，清澈又深邃，直直望进一尘眼里。“阿哲跟我打电话了，说你流鼻血，还硬撑着改方案。”老周的声音沉了沉，像石子落进深潭，“小陈啊，做事得有个度，弦绷太紧是会断的。你以为自己年轻，就可着劲耗？等真倒下了，那些等着你的孩子怎么办？那些没改完的方案怎么办？”
一尘的视线落在花瓣上的露水上，露水折射着阳光，晃得人眼睛发花。他想辩解“我没事”，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老周的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故作坚强的壳，露出里面柔软的软肋。
“您放心，我有数。”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开，“昨晚是最后一次，今天物资核对完，我就去睡。”
“别跟我打马虎眼。”老周从花篮里抽出一枝开得最盛的粉月季，插进窗台上的玻璃瓶里——那瓶子是阿雅用旧酒瓶改的，外面缠着圈麻绳，还系着颗干花。“这花给你摆着，就当是个提醒。你看它，白天晒太阳，晚上得歇着，才能天天开得这么精神。人要是只干活不睡觉，就像花总晒着不给浇水，早晚得蔫了。”
他拍了拍一尘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今天核对物资，我帮你。你呀，就坐在旁边看着，记记就行，别动手。等弄完了，我带你去吃巷口的豆腐脑，那家的卤汁熬得香，加两勺辣椒，保管你暖和。”
一尘望着玻璃瓶里的月季，花瓣上的露水顺着弧度滑落，滴在窗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老周的话像这晨露，轻轻落在心上，带着点微凉的清醒，却又藏着化不开的暖。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在他贪玩忘了吃饭时，拎着他的耳朵往家走，嘴里骂着“小兔崽子”，眼里却满是疼惜。
“谢谢周老师。”他的声音有点发哑，像被月季的香熏得微醺。
老周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盛开的菊花：“跟我客气啥。快去搬把椅子坐着，我把这些花分插在诗社各个角落，让来的人一进门就闻见香，心情也能亮堂点。”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窗棂落在一尘的椅背上，像铺了层金纱。他坐着，看着老周佝偻着背，把月季插进各个瓶子里——书架旁的青瓷瓶、长桌上的玻璃罐、门口的粗陶碗，瞬间，整个诗社都浸在了月季的甜香里。
老周插完最后一瓶花，直起身捶了捶腰，发出“咯吱”的轻响。“你看，这花一摆，是不是像样多了？”他指着墙角，“等义卖会那天，再摆两盆在门口，保准能招徕不少人。”
一尘点头，看着那些在晨光里轻轻摇曳的月季，忽然觉得心里的紧绷像被松了松的弦，舒服了不少。原来被人这样惦记着、管束着，是这样温暖的事——像秋晨的阳光，不烈，却能一寸寸焐热心里的凉。
物资清单还摊在桌上，老周已经拿起笔，开始核对“儿童手工材料”那一项。他的字写得慢，却一笔一划格外工整，像小时候描红的字帖。一尘看着他的侧影，看着阳光下跳动的月季影子，忽然明白：这诗社的暖，从不是某个人的独舞，而是所有人的合唱，有人唱高音，有人唱低音，有人打节拍，才凑成了这最动人的旋律。
巷子里的豆浆摊又吆喝起来，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点烟火气。老周抬起头，冲一尘笑：“等核对完，咱就去喝豆浆，加俩茶叶蛋，管够。”
一尘望着他眼里的光，像看见小时候爷爷递过来的糖，甜得心里发暖。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从未有过的松弛——原来歇一歇，让别人搭把手，并不是偷懒，而是为了把这暖，更长久地延续下去。
月季的甜香还在弥漫，混着晨光里的希望，在诗社的每个角落轻轻流淌。那些等待被核对的物资，那些即将被送出的温暖，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牵挂，都在这香气里，慢慢酿成了最醇厚的酒，等着在未来的日子里，被细细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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