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白天一直在心里反复推敲琢磨的缘故。
这天夜里,牧尘的意识沉入那片混沌的记忆之海时,竟异常顺利地被一股强烈的执念牵引,精准地“坠落”进了一段与之相关的古老场景中。
眼前是一片愁云惨雾的大宅院。
白幡还未撤尽,空气里残留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焦苦味,但更浓郁的,是一种渗入砖缝木纹里的、阴冷入骨的不祥。
下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不敢交谈,眼神里满是惊惧。
牧尘“附身”在一个年轻道士的视角上。
他能感觉到道袍的粗粝,闻到法坛上檀香的气息,更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宅子东南角那间被烧得只剩焦黑框架的厢房方向,盘踞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与疯狂。
通过周围人压抑的交谈和家主涕泪交加的哀求,他很快明白了这场法事的缘由:
宅里的少爷,与自幼相伴的丫鬟情愫暗生。
主母察觉后,雷霆震怒,不等老爷发话,便迅疾地将丫鬟远远发卖。谁知途中遭遇马匪,丫鬟受辱而死,尸首被弃于荒道。
消息传回,少爷当场呕血,旋即疯魔。
他砸了屋子,喊着要提剑去报仇,被家人强行锁在房内。极端的悲愤与无力感将他彻底吞噬,一个扭曲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放火。火烧起来,他们总得放我出去!
可他没算到天干物燥,更没算到恨意蒙蔽了心智。火舌轻易舔舐帷帐,瞬间成势。等家人破门,昔日温润如玉的少爷,已成了一具焦黑的枯骨。
死前的剧痛、挚爱惨死的画面、被至亲逼迫的恨意……种种极端情绪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爆发、凝结。
他化作了厉鬼。
不是飘忽的游魂,而是拥有实质怨力、足以影响阳宅的凶戾之灵。
自他死后,宅中怪事频发:井水泛红,夜半啼哭,牲畜暴毙,最后更是有家仆在梦魇中被无形之力扼颈,险些丧命。
家中请过和尚念经,找过神婆驱邪,皆无功而返,反而激得那厉鬼戾气更盛。
万般无奈,才重金请来了这位颇有道行的道士。
法坛设于宅院正中,却并非随意择地。
道士于子时初刻,以罗盘测位,步罡踏斗,足尖每一次落下,都在青砖上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泛着微光的星斗轨迹,最终圈定一处“地气阴眼”与“天光阳窍”交汇之点。
坛周七尺,以浸透黑狗血的麻绳围界绳上系着刻满云篆的青铜古钱,夜风里发出空洞悠远的轻响,让围观的人不由自主垂下眼,不敢直视坛内。
坛上铺着玄色法毡,毡上用银线绣满周天星宿与地府冥文。
三清法像并非寻常泥塑木雕,而是三幅古旧的绢帛画像,画像上的天尊眼眸低垂,目光似能穿透绢帛,落在每一个在场生灵的魂魄深处。
香案上,祭酒是陈年糯米酒,酒香中混着一缕奇异的药草清苦;法米并非白米,而是掺了朱砂与微量金粉的“金砂米”,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泽。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道士从随身法箱中,郑重取出的几样器物:
· 城隍牒:非纸非帛,而是一卷近乎透明的、薄如蝉翼的某种兽皮,展开时却能自行悬浮于香案之上三寸。上面的文字并非直接书写,而是以指尖蘸取混合了公鸡冠血、百年灯油灰与特定辰砂的“通冥墨”,一笔一划“烙”上去的。字迹是暗红色的,像流动的、发光的血。
· 车夫票:正面以阳刻手法雕着一架无头马匹牵引的骷髅车辇,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符牌中破出;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细如蚊蚋的阴刻符文,多看几眼,便觉神魂似要被吸入那片黑暗。
· 金银祭品:也非同寻常。是真正的金箔银箔,边缘锋利,闪着冷硬的光。旁边还有色彩诡异的“玉皇钱”,触手冰凉。
家主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脸上是破产般的肉痛和最后的期望。
法事开始。
道士没有立刻动作,他闭目站在坛前,像一尊石像。夜风里,只有坛边悬挂的几枚古钱偶尔相撞,声音空得不像人间所有。
香案上,三炷通幽香燃起的青烟,笔直得反常。
他睁眼了。
眼底没有光,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暗。左手掐诀,右手食指在面前的空气里一划——一道乳白色的痕迹滞留在黑暗中,缓慢扭动,像活的符文。
咒语从他喉咙深处滚出来,低沉,浑浊,带着一种非人的震颤。院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烛火“噗”地一声全变成了青色。
影子投在墙上,比人更黑,轮廓扭曲,像披甲的鬼将。
他开始念《城隍牒》。那牒文不是纸,是一层近乎透明的薄皮,悬浮在香案上方三寸,自己微微发着光。字是暗红色的,像干涸的血,又像还在缓缓流动。
“……为信阳陈氏枉死之男,陈砚青……怨结不散……今请阴司开方便之门……”
每念一个字,青色的烛火就跳动一下,东南角那焦黑厢房里的阴冷怨气,就跟着收缩、绷紧一次。
然后是《车夫票》——一枚漆黑的桃木牌,他拿起来,指尖叩上去。
“咚。”
声音闷得像敲在朽空的棺材板上。
“幽冥路远……持此符令,即是公差……”
念完,他转向那堆金银元宝。那些不是寻常锡箔,在青焰下闪着真正的、冷冽的金属寒光。他并指疾点,指尖掠过时带起细微的电弧,噼啪作响,所有元宝表面瞬间覆上一层流转的微光,活了过来。
最后一步。
他将牒文、木牌、还有一封桑皮纸封的信,叠放进一口满是绿锈的铜盆。
拿起一张最小的青色纸钱,在烛火上点燃。
火苗是白的。
惨白,寂静,没有温度。
丢进铜盆的瞬间——
“轰!”
白光炸开,吞噬了一切。没有声音,没有烟,只有一片纯粹、虚无、刺骨的“白”。 盆里的东西在白光中迅速消融,湮灭,像从未存在过。
白光熄灭时,铜盆空了,盆底结着一层薄霜。
道士晃了一下,额头上全是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而东南角,传来一声清晰的——“咔哒”。
像锁开了,又像……什么东西,被接走了。
那股盘踞不散的疯狂怨气,散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的凝望,投向夜空,等着回音。
记忆到此结束。
牧尘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团盘踞在焦黑厢房的疯狂怨气,在仪式完成后,明显平和、收敛了许多。
留给牧尘的,不是具体的步骤,而是一种感觉——那种沟通幽冥时的庄重、禁忌、以及代价。
……
晨光再次照进神木小屋时,牧尘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昨夜的沉重迷茫已被一种近乎锐利的清明取代。
他慢慢坐起身。
脑海中,昨夜“经历”的每一个细节反复闪回:城隍牒悬浮的微光、车夫票叩击的闷响、请神时咒语的震颤、焚化时那片刺骨的“白”、以及那种与冥冥存在建立的“沟通”与“契约”感……
虽然许多具体的咒文、符箓画法依然模糊,但最关键的东西,他抓住了脉络:
这是一套完整的、系统性的“阴阳快递”流程。
需要官牒(城隍牒),需要专差(车夫票),需要买路财(金银祭品),更需要持牒人(道士)主持。
而他,牧尘,没有师承,不识鬼神,更不懂科仪。
但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里,神树心碎片温润如初。肩头的灵叶印记微微发热。
他有月华、月晦两位姑姑的灵韵,曾与地脉契约深深相连。
他自身能感应、吸收,乃至沟通执念灵介。
他更亲身体验过一次完整的通冥仪式。
或许……不必完全照搬。
或许可以……依托神树心的力量,以自身为媒介,简化流程,直达核心?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构想,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型。
他知道这很难,很危险,前路全是未知。
但他更知道,苏婉在河里等不了了。那道信纸上的裂口,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有些等待,已经崩到了极限。
他掀开被子,下了炕。脚步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已然钉死了一个方向。
他需要准备一些东西。需要向程大夫和向奶奶,问一些关于“老规矩”的事情。
通往幽冥的路,或许没有现成的香坛法铃。
但他得试着,自己用手,刨出一条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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