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强回村复命那天,肩上像是卸下了百斤的担子。
他把那辆老“永久”往院墙边一靠,车筐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响,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撞了进来:
“妥了!信送到了!”
屋里,程大夫正碾着药末,闻声抬起头。牧尘坐在门槛上削竹签,手里的柴刀停了。
李国强一脚跨进门,带进一股子尘土和汗味儿。他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空了的油纸包,往桌上一拍:“陈继业那孙子,见着信的时候,手抖得跟风里叶子似的。”他说得急,唾沫星子在午后的光柱里飞,“那老爷子捧着铁盒子,老泪纵横啊,说他们家三代人,就为等这一天……”
牧尘听着,手里的柴刀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并拢的膝盖,搁在膝上的手,却无意识地、慢慢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白印子。
李国强还在讲,讲那老爷子如何说祖训,如何珍藏,如何了却一桩百年心病。
可牧尘耳朵里,那些热闹的复命声却渐渐远了。他眼前又猛地闪过那双冻得通红、执着握笔的手,和信纸上那滴“啪”地晕开、颤抖的泪痕。
那不是一个抽象的“执念”。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叫苏婉的姑娘,在生命最后的寒夜里,用尽全身力气和滚烫的眼泪,写下的、唯独给那个叫“砚青”的人的绝笔。
她抱着这封信,在冰冷漆黑的河底等了一百二十年。
等的不是一个姓氏,一个家族。她等的是那个具体的人,是那个也许给过她一句承诺、一个笑容、一点乱世中微弱暖意的“砚青哥”。
而现在……他们把这封浸透了她所有温度、所有期盼、所有绝望的信,交给了另一个同样在漫长等待、却与她无关的家族。
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像腊月河底的淤泥,从牧尘的脚底板慢慢漫上来,堵住了他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感觉比之前任务失败更难受——那不仅仅是“没办成事”的沮丧,更像是一种……对那个站在桥头、望眼欲穿的苍白身影的、近乎背叛的愧疚。
“错了……”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全错了……”
李国强的声音还在屋里嗡嗡响着,眉飞色舞。
程大夫听着,手里的药碾子慢下来,脸上也松动了些,看向牧尘:“尘娃,这事儿……”
话没说完,他喉头一哽。
牧尘还坐在门槛上。
午后的日头斜打过来,把他半边身子照得透亮,另半边藏在屋里的阴翳里。
孩子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蜷缩而指节发白的手。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抿得死紧,嘴角微微往下撇着。那不仅仅是没有松快,那是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茫然。
李国强终于察觉到不对,声音低了下去:“……尘娃?”
牧尘没应。他松开掐着掌心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门槛木头上抠了抠,留下几道浅浅的白印子。
然后他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动作有些滞涩,像个小木偶。
他转过身,没看屋里两个人,目光直直地穿过洞开的屋门,望向外面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土路,和远处那片在热浪里微微扭曲的、墨绿色的山林。
“我……出去一下。”
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调子。
说完,他也没等回应,赤着脚,踩过滚烫的地面,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白花花的日光里。
小小的背影被光吞掉,很快缩成一个晃动的黑点。
程大夫和李国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孩子身上,没有半点“事情办成了”的松快,只有一种更深的、更沉的……像是亲手砸碎了什么珍贵东西的、无措的沉重。
那一夜,牧尘像是躺在钉板上。
炕席粗粝,硌得他后背生疼。屋里闷热,可他手脚冰凉。眼睛闭着,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会儿是苏婉站在河中央苍白的脸,一会儿是李国强拍着油纸包爽朗的笑,一会儿又是那封去不复返的信……最后,所有画面都搅在一起,变成一片混沌的、无声的黑暗。
三更梆子响过很久了。
他忽然睁开眼,胸腔里那股空落落的憋闷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像发酵的面团,越胀越大,顶得他喘不上气。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带起一阵凉风。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出几道惨白的光栅,像牢笼的栏杆。
他低头,又一次把手按在胸口——那里依旧只有碎片的温热,没有信的冰凉。可那股“错了”的感觉,却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越收越紧。
不能再躺下去了。
他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地上。砖地沁着夜里的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踮着脚尖,像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拉开屋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僵在门口,屏住呼吸,等了几息。里屋传来程大夫平缓的鼾声,才小心翼翼地挤出去,反手带上门。
月光泼了一地,白惨惨的。
村子睡着了,黑黢黢的屋舍像一块块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只有远处的月牙河,在月光下泛着一线幽幽的、冰冷的鳞光。
他朝着那线光走去。
脚下的土路有些硌脚,碎石子、草梗,他都感觉不到。风从河那边吹来,带着水腥气和夜露的寒,吹得他单薄的衣衫贴紧了身子,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走到河边时,露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在岸边找了块稍微平整的石头坐下,抱起膝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河水。
河水黑沉沉的,流淌得极其缓慢,几乎看不出动静。月亮倒映在水里,被水波揉碎了,变成一片晃动的、破碎的银屑。
偶尔有鱼“啪”地跃出水面,溅起一点转瞬即逝的水花,更衬得四下里死寂。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月亮从东边的树梢挪到了中天,又悄悄开始西斜。
牧尘的脚麻了,身子也有些僵。他动了动,正要换个姿势——
忽然,他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
不是风,不是冷。
是一种更直接的、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抵住他皮肤的感觉!
他猛地绷直身体,眼睛死死盯向河心。
那里,河水依旧黑沉。但是……河面上,毫无征兆地,浮起了一层乳白色的、极淡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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