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张秀就听见外屋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躺着没动,眼皮沉得很。昨晚那顿饭吃得她心口像堵了块湿抹布,又闷又沉,一宿都没睡踏实。
耳朵却支棱着,听着外头的响动。
没有往常那种“妈——我要吃油条!”的嚷嚷声,也没有踢踢踏踏跑过来的脚步声。就听见书包拉链“刺啦”一声轻响,然后是铅笔盒开合的“啪嗒”声。
过了好一会儿,牧晨才背着书包走出来。
孩子眼睛有点肿,眼皮耷拉着,小嘴抿得紧紧的。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踮着脚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什么东西——是那颗玻璃弹珠,哥哥去年过年时送给他的,他一直当宝贝藏着。
弹珠在晨光里泛着浑浊的蓝绿色,里头还有道小小的裂纹。牧晨盯着看了几秒,然后很小心地把它塞进了铅笔盒的夹层里,又用手按了按,像是怕它跑出来。
整个过程安静得有点吓人。
张秀躺在里屋,手指把被角攥得死紧。
向志学送牧晨上学。
往常这段路,孩子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今天却闷着头走路,两只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一颗一颗,踢得老远。
走到校门口那条胡同口,牧晨突然停住了。
他没抬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爸爸……”
“嗯?”
“哥哥是不是……”孩子吸了吸鼻子,“是不是真的不想我?”
向志学心里“咯噔”一下。
牧晨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里头的水光晃啊晃的:“他是不是更喜欢乡下……不喜欢我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最后三个字,带着哭腔,颤巍巍的,像根针,直直扎进向志学心窝子里。
向志学蹲下身,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牧晨的身子小小的,软软的,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胡说八道!”向志学的声音沉沉的,却很有力,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背,“哥哥是要跟着程爷爷学本事,学好了本事,将来……将来才能保护你啊。”
他顿了顿,把孩子的脸扳起来一点,看着他的眼睛:“你记不记得,之前你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是你哥拼命救你的。”
向志学的声音越来越稳,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你哥对你,那是掏心掏肺的好。他心里头,一直想着你。”
牧晨眨巴着眼睛,眼泪“吧嗒”掉下来一颗:“真的吗?”
“那当然!”向志学用力点头,拇指抹掉孩子脸上的泪,“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课间操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牧晨躲在教学楼后面的墙角,把玻璃弹珠抠出来,摊在汗津津的掌心。
他挪到教室窗边,把那颗珠子举到初升的太阳底下。
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弹珠里的浑浊蓝绿色像化不开的脓,中间那道裂纹,在强光下变成一条狰狞的黑缝,几乎要把珠子劈成两半。
同桌小胖跑过来,凑近瞅了瞅:“咦,这弹珠你还在玩啊?你哥送的吧?他啥时候回来?上次他说回来教我打弹珠的……”
牧晨没吭声。
他猛地攥紧手心,弹珠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把小胖晾在原地,一脸懵。
妈妈昨晚那句话,像根生锈的钉子,扎在他心里最软的地方。爸爸说得再好听,那根钉子还在那儿,一动就疼。
下午放学,牧晨没跟往常一样去找小伙伴跳皮筋。
他背着沉沉的书包,坐在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
台阶被太阳晒了一天,坐上去还有点温乎气儿,但他觉得心里头凉飕飕的。
他就那么坐着,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腮,眼睛直勾勾盯着巷子口。
张秀拖着几乎僵直的腿把三轮车蹬进巷子,天已经擦黑了。
她老远就看见家门口浓黑阴影里,蜷着小小一团身影,孤零零的。
车轮子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那孩子也没回头。
张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把车停好,走过去,伸手想摸孩子的头。
手还没碰到头发,牧晨突然往旁边一歪身子,躲开了。
张秀的手僵在半空,手指微微蜷了蜷。
“妈妈。”牧晨没抬头,声音小小的,闷闷的,“我想……给哥哥打个电话。”
张秀喉咙一紧。
她看着孩子低垂的后脑勺,那撮翘起来的头发在晚风里轻轻晃。她想说“好”,想说“妈带你去打”,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硬邦邦的一句:
“你哥哥在跟着程爷爷学医,忙得很。别……别打扰他。”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进了屋,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暮色和孩子都关在了外头。
她没看见,在她转身的刹那,牧晨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孩子眼睛里那点从早上撑到现在的、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向志学加了个小班,回来得晚了些。
刚拐进巷子,就看见自家门口台阶上那团小小的黑影。
暮色浓了,孩子几乎要和阴影融为一体,只有书包上反光条,偶尔被路过车灯照到,亮一下。
向志学心里头那点难受,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快走几步,在牧晨面前蹲下。
“怎么坐这儿?”他声音放得特别柔,“外头凉,进屋去。”
牧晨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想给哥哥打电话。”
向志学看着孩子执拗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昨天张秀那些话,这孩子是真听进去了,也真伤了心了。
“走。”向志学站起身,朝孩子伸出手,“爸爸带你去打。”
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摆在玻璃柜台最里头,红色的听筒漆皮斑驳,黑色的转盘数字磨损得发白。
向志学深吸一口气,手指头有些发僵地搭上转盘。
他一下、一下地拨号,转盘“咔哒、咔哒”地回弹,每一声都又沉又钝,像老钟在费力地敲。
柜台上方,一盏蒙着油污的灯泡洒下昏黄的光。
光晕正好笼住那部电话,也笼住牧晨扒在柜台边的小手。
孩子踮着脚尖,十根手指因为用力,指节绷得发白。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焊在那部红色的听筒上,小小的鼻翼随着等待的呼吸,轻轻翕动。
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起来。
……
“志学,等一下,我去叫“老村子的声有些嘶哑的传过来。
过了几分钟,向志学还捏着听筒。
“喂?”是向奶奶的声音,听着有点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妈,是我,志学。”向志学尽量让声音轻松些,“吃过饭了没?家里都好吧?”
“吃了,都好……”向奶奶应着,声音却有点飘,“你呢?厂里没事了吧?晨娃子呢?”
“都好都好。”向志学看了眼旁边眼巴巴的牧晨,“妈,晨娃子想他哥了,让俩孩子说说话?”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不是没声音的那种安静,是呼吸声忽然顿了一下的那种安静。
过了两三秒,向奶奶的声音才又响起来,比刚才更飘忽,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慌:
“尘娃子啊……他去他师父那儿了,还没回来呢。”
向志学眉头皱了起来:“去程大夫那儿了?这都啥时辰了,还没回?”
“啊……路上,可能路上耽搁了。”向奶奶语速快了些,像是在背书,“我刚还往程大夫店里打过电话,没人接,估计是……是出去办事了。我才打回来的。”
向志学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重。
他妈说话从来不是这个调调,又急又飘,像是……在拼命遮掩什么。
“妈,”他声音沉了下来,“是不是出啥事了?尘娃子没事吧?”
“没事!能有啥事!”向奶奶几乎是抢着说,声音拔高了些,反而更显得心虚,“孩子跟着程大夫学医,忙点累点正常!你们别瞎操心!”
她顿了顿,像是喘了口气,然后急匆匆地说:“要是没事我就挂了,锅里还煮着东西……”
“妈——”向志学还想问,那头已经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电话挂了。
向志学捏着听筒,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耳边还是母亲那明显慌乱、强作镇定的声音,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心里发慌。
牧晨扒在柜台边沿的十根手指头,却一根、一根地,松开了。
先是小指,然后是无名指……最后,两根食指也从落了漆的木头上滑下来,在柜台表面留下几道湿漉漉的、短短的水痕——是他刚才紧张时出的手汗。
牧晨没再看电话,也没看爸爸。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看了很久。
然后转过身,朝着巷子深处那片更浓的黑暗,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书包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后腰,声音闷闷的。
奶奶说哥哥在师父那里。
可是爸爸刚才打电话到师父店里,没人接。奶奶才打回村里的。
如果哥哥真的在师父那里,为什么要撒谎?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谎?
妈妈的话,又在脑子里响起来,比昨晚更清楚,更刺耳:
“他要是想你,怎么不跟奶奶说要回来?”
“他要是想你……”
牧晨慢慢转过身,没再看那部电话,也没看爸爸。
他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家门的方向走。
小小的背影在昏暗的巷子里,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得有些不像个七岁的孩子。
向志学终于放下听筒,那塑料玩意儿“咔哒”一声扣回机座,轻得吓人。
他扭头去看牧晨,孩子已经快走到巷子口了。远处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把那个小小的背影拉成一条细长、摇晃的虚线,仿佛随时都会被夜色吞掉。
他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了好几滚,喉咙里却像被那团忙音堵死了,又干又痛,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心里头乱糟糟的——母亲的异常,儿子的沉默,妻子的伤人话,还有那个远在村里、不知到底怎么了的另一个儿子。
而远处,家里的窗户亮着灯,暖暖的黄光透出来,却照不进他心里头那片越来越沉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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