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牧尘一把抓住程大夫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江边!可能在江边!”
程大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眯起眼。雾气翻涌,看不太真切,但那蜿蜒的轮廓,以及隐约传来的、不同于战场厮杀声的、一种空洞的流水声(或许是幻觉),让他瞬间明白了牧尘的意思。
“走!”程老爷子当机立断,对旁边刚用木桩子捅翻一个“黑兵”的向猛吼道,“向猛!护着我们,往那边去!找建军!”
向猛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黑气,那黑气沾皮肤有点刺挠的凉。“这边快顶不住了!”他吼道。
“顶不住也得找!不然全得死这儿!”程大夫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
向猛一咬牙:“跟紧我!”他不再理会正面压上的“黑兵”,抡起木桩子,朝着侧翼雾气较薄、似乎通往“江边”的方向,猛冲过去。木桩子横扫,砸开两个挡路的“黑兵”,污浊的黑气喷溅,带着一股子铁锈混着烂泥的怪味。
程大夫拉着牧尘,紧随其后。向奶奶想跟,被村长一把拉住:“嫂子!你跟着添乱!护着小的们!”向奶奶脚步一顿,看着牧尘瘦小的背影没入雾气,眼圈红了,却狠狠一跺脚,转身捡起地上另一块石头,站回了女人堆前面。
冲开一段距离,战场喧嚣稍远,雾气更浓了。脚下土地变得有些湿软粘脚,空气里那股腐朽的甜腥气里,掺进了浓重的水腥味。
向猛开路,程大夫断后,牧尘在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雾气像冰冷的湿布,贴在脸上,吸进肺里凉得人直想咳嗽。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和踩在湿软地上的噗噗声,还有远处那挥之不去的、哀戚的唱腔。
跑了不知多久,前方雾气忽然淡了些。
一条河,横在眼前。
水是黑色的,粘稠得不像水,倒像融化的沥青,静静流淌,没有一丝波澜,也听不见水声。河岸是更深的暗红色,湿漉漉的,泛着冷光。对岸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而在靠近他们这一侧的岸边,一块半浸在黑色河水中的大石旁,蜷着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他们,面朝黑色的河水,身上穿着件破烂的、颜色难辨的袍子,头发散乱。他就那么蜷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经没了气息。
是向建军。
他半截身子泡在那诡异的黑水里,黑色的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和半幅衣襟,布料紧紧贴在身上,颜色深得可怕。
“建军!”程大夫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石头边的人影,纹丝不动。
向猛想冲过去,被程大夫抬手拦住。“别急。”程老爷子的目光锐利起来,盯着向建军浸在水里的部分,又看了看那死寂的黑水,“这水……不对劲。”
牧尘也感觉到了。怀里的碎片,靠近这黑水后,温度明显降了下去,甚至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排斥感。这水里的“死气”和“阴气”,比那些“黑兵”身上的,要浓重纯粹得多。
“建军哥……”牧尘试着又喊了一声,声音不大。
这一次,石头边的人影,似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身体的颤动。是他的肩膀,那破烂布料覆盖下的肩膀轮廓,极其细微地,向内收紧了一点点,像是一个长久维持某个姿势的人,终于感到了疲惫和……无意识的抗拒。
牧尘心下一动。他慢慢挪动脚步,踩着湿滑的河岸,一点点靠近。程大夫和向猛一左一右,紧张地护卫着。
越靠近,越能看清细节。向建军的脸侧对着他们一点,眼睛是睁着的,但瞳孔涣散,没有焦距,直勾勾地看着黑色的水面,眼神空茫得吓人。他的嘴唇微微开合,没有声音发出,但口型……
牧尘凝神辨认。
是戏词。
他在无声地唱着虞姬的戏词。嘴唇开合的节奏,和远处高台上飘来的、那冰冷执念的唱腔,严丝合缝。
他就是那个被“虞姬”的执念死死缠住、拖进这戏局最深处、成了戏魅与人世唯一连接点的“锚”。
牧尘在他身旁蹲下,没有贸然去碰他。河水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他看着向建军空洞的眼睛,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水面。
水面上,隐约有光影晃动。不是倒影,更像是……浮现出一些破碎的画面。穿着戏服的人影晃动,刀光剑影,还有一张张模糊的、悲戚的脸。那是戏魅百年记忆的碎片,是它无法释怀的执念在“乌江”水面的映射。
“建军哥,”牧尘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听见了吗?你娘在找你。”
向建军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了牧尘的方向。但眼神依旧是空的,像是在看牧尘,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牧尘继续用平缓的、带着乡村孩子特有质朴的语调说:“婶子腌的腊肉,今年特意留了条最好的后腿,挂在灶房梁上,等着你回去吃。她说你上次说,想吃她烙的油饼夹肉。”
他顿了顿,看着向建军毫无反应的脸,伸手入怀,握住了那枚温凉的神树心碎片。他没有拿出来,只是让那股温润平和的、属于神木生命本源的气息,顺着他的手臂,极其细微地散发出来,像一层看不见的、柔和的光晕,轻轻笼罩向向建军。
“戏里的虞姬,”牧尘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像在耳语,“她殉的是她的霸王。”
他盯着向建军重新涣散开、又望向黑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
“建军哥,你该回去,当你娘的‘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向建军的身体,猛地剧震!
不是轻微的颤抖,是整个人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从蜷缩的状态猛地弹开,又因为无力而重重摔回湿冷的河岸。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那空茫的、属于戏中人的狂热和混乱,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剧烈地波动、破碎。
现实的记忆,被强行遗忘或压抑的恐惧、愧疚、对母亲的思念……与那纠缠了他许久的、冰冷绝望的戏文执念,在他脑海里疯狂地厮杀、冲撞。
“呃……啊……!”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扭曲,不成调。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是戏文里虞姬那种凄美的泪,而是大颗大颗的、浑浊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泪,顺着他蜡黄的脸颊往下淌,滴进黑色的河水里,连个涟漪都没激起。
他挣扎着,双手撑地,想爬起来,又脱力地跪倒。他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眼神痛苦而混乱,却终于有了点属于“向建军”这个人本身的、活生生的情绪。他望向雾气深处那红光高台的方向,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最深处,挤出嘶哑的、几乎不成语句的吼叫:
“虞姬——!”
声音破碎。
“你……你走好——!”
他猛地转回头,看着牧尘,又像是透过牧尘看着虚空,眼泪流得更凶,声音却奇异地清晰了一瞬,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斩断什么的决绝:
“俺……俺不陪你唱了——!”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声响,不是从耳边传来,而是直接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眼前的一切——黑色的乌江、暗红的河岸、翻涌的雾气、远处高台上那两道凝固的身影——都像被砸碎的镜子,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裂纹迅速蔓延、扩散。
然后,整个世界,无声地崩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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