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尘胸口像被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神树心碎片的温热还在,却压不住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气。
戏台汽灯的光晕在他眼里有些晃,耳边咿呀的唱腔飘忽着,总像隔了层东西。
就在这时,旁边“哗啦”一声响。
他转头,看见向奶奶手里的针线笸箩翻了。
几个线轱辘滚出来,一个撞在他脚边,晃了两圈停住。向奶奶没去捡,她的手死死攥着膝盖上的布,指节白得吓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
牧尘顺着她视线看去。
人群像被镰刀划过的麦子,歪歪扭扭分开一道口子。月光惨白,从人缝里漏进来,照亮了向建军那张蜡黄的脸。他走得很慢,左脚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走到戏台前两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台上,虞姬的水袖正甩到半空。
向建军的脖子开始转动,很慢,慢得能听见颈骨发出的、细微的“咯”声。转到某个角度时,停了。
他的右手抬起来,五指先是僵着,然后一根、一根,慢慢朝里蜷,最后只有小指和无名指还直着,其余三根指头古怪地撮在一起,翘出一个生硬、颤抖、却又莫名执拗的兰花指。
全场静得能听见汽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牧尘看见前排张老三手里的旱烟袋,“嗒”一声掉在泥地上,铜烟锅磕着石头,溅起几点火星子。张老三没去捡,嘴半张着,眼睛瞪得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向婶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漏气的声音。她想站起来,腿却软得跟面条似的,身子往前一扑,差点栽倒。村长的大手从斜里伸过来,铁钳似的箍住她上臂,把她整个人往后一拽。向婶子挣扎着,手指在村长手背上抓出几道白印子。
“别动!”村长的声音压得很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喊不醒他!”
向老太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人堆前头。
老头儿拄着拐,背弓得像只虾米,眼睛眯成两条缝,死死盯着向建军那僵在半空的兰花指。
月光照着他半边脸,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是喉咙里滚出两声闷咳。
牧尘看见向老太爷抓着拐杖的手,指节绷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一鼓一鼓地跳。
“坏了。”老头儿的声音干得像晒了三天的豆荚,“上次那东西……没走干净。”
他顿了顿,拐杖头在地上重重一顿:“人躲着不见阳气,阴气就烂在骨头里了。今天这戏……是把这烂疮又勾破了。”
话没说完,台上忽然传来“咿——”一声拖得极长的唱腔。
是虞姬。她不知什么时候侧过身,目光斜斜地、若有若无地扫过台下的向建军。那眼神,哀怨得像能拧出两斤苦汁子。她水袖轻轻一抖,指尖朝着向建军的方向,虚虚一点。
就那么一点。
向建军浑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
他空茫的眼睛里,倏地燃起两簇狂热又混乱的光。那不是人的眼神,是戏台上虞姬看霸王的眼神。
他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手臂张开,做出一个虚虚环抱的姿势,仿佛怀里搂着个看不见的“霸王”。
脚底下开始动了——不是走,是那种戏台上的圆场碎步,脚尖先着地,脚跟再慢慢落下,一步一顿,僵硬又执着地,朝着戏台的方向挪。
他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动,第一个音就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锵——!!!”
台上那面铜锣,毫无征兆地炸响了。
不是戏文里的锣鼓点,那声音又急又厉,像有人拿铁钉在脑仁上狠狠刮了一道。牧尘只觉得耳膜“嗡”地一胀,胸口像被铁锤砸中,闷得他眼前一黑。
怀里那枚神树心碎片,猛地烫了一下,像块烧红的炭。
紧接着,天地真地旋转了起来。
不是头晕。
是脚下的土地在倾斜,在扭曲。旁边的老槐树,树干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拧麻花似的,朝左边歪过去,树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绿意在汽灯惨白的光里迅速褪成灰败的暗影。
戏台的竹架子“嘎吱嘎吱”怪叫着,开始解体,竹篾条一根根崩开,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线。
周围一张张惊恐的脸,像是被水泡过的年画,五官模糊、拉长、融化,和嗑了一地的瓜子皮、翻倒的凳子、滚动的茶缸子搅在一起,全被那不断洇开的惨绿色光晕吞没。
所有的声音——向婶子压抑的哭声、村长的低吼、孩子的尖叫、锣鼓家伙的乱响——都被拉成一根根尖锐的、颤抖的线,然后“啪”一声,断了。
牧尘感觉自己从很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没有风,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东西包裹着他,往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弹指一瞬,也许是一炷香。膝盖猛地撞上什么东西,坚硬、粗粝,硌得生疼。
他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暗红色的土地。土质很硬,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泛着冷光的硬壳。
空气里有股味儿,像是铁锈,又像是放久了的草药根碾碎了,混着一种很淡的、说不出的腐朽的甜腥气。
他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像小刀子,扎进肺管子里。低头看自己,厚棉袄没了,身上套着一件灰扑扑的短褐,布料粗得磨皮肤,袖口还扯破了一截。
腰上挂着把木头削的短刀,粗糙得连刀柄都没磨圆,硌着胯骨。
他撑着地,想站起来,手按在暗红的土上,掌心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微的麻痒感,像是土里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在动。
“师……师父?”他哑着嗓子喊。
旁边有人动了动。
师父就跪在他三步远的地方,身上那件体面的长衫不见了,换成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宽大灰布袍,袖口油亮,背上背着个藤条编的破箱子,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画了个“十”字。
他脸色苍白,正用那双给人号脉、捻惯了银针的手,撑着地面,手指深深抠进暗红的土里,指尖发白。
“尘娃子……”程大夫转过头,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骇,但他很快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依然有些抖,“别慌,先……先看看周围。”
牧尘爬起来,腿有些软。他看向更远处。
向猛块头大,在人群里很扎眼。
他此刻套着一件明显小了两号的破皮甲,勒得胸膛鼓囊囊的,手里攥着的不是猎刀,而是一根足有碗口粗、一头削得尖尖的木桩子。
他正瞪着牛眼,看看自己身上,又看看四周暗红色的天和地,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鼓一鼓,嘴里低声骂了句什么,没听清。
女人们挤在一堆,瑟瑟发抖。
向奶奶也在里头,她那件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袄子,变成了件打着补丁、灰扑扑的斜襟粗布褂子,头发用一根看着随时会断的木簪胡乱挽着,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
她没管自己,正死死搂着旁边一个吓傻了、张着嘴却哭不出声的小女孩——那是村东头李家的幺妹。
向奶奶的手一下一下,很轻地拍着女孩的背,嘴唇紧抿着,眼神却死死盯着某个方向,警惕得像护崽的老猫。
所有人都变了模样,像一群刚从泥地里滚过的、惊慌失措的古人。
“这……这他娘的是啥地方?!”有人带着哭腔喊,“俺们不是在看戏吗?!”
“鬼!肯定是撞鬼了!那戏班子不干净!”
恐慌开始蔓延。一个年轻后生大概是吓疯了,猛地跳起来,拔腿就往雾气薄的地方冲。
可他刚跑出去不到五步,忽然像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中后背,“嗷”一声惨叫,双手抱头滚倒在地,整张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身子蜷成虾米,在地上痉挛般抽搐。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牧尘也觉得脑子里像被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不疼,但一股清晰的、不容抗拒的意志顺着那刺痛传过来:别乱动,别乱想,顺着……演下去。
他忍着那股不适,抬头,望向这片诡异天地的中央。
那里雾气最浓,翻涌着,像烧开的、掺了血的水。雾气深处,隐隐约约,有一座高台。
不是村里的竹木戏台。
那是一座石头垒成的、通体泛着不祥暗红色微光的高台,比村里最高的屋顶还要高出许多。
高台四周,插着许多旗子,旗面低垂,看不清纹样,只在偶尔雾气流动时,露出一点残破的边角。
台上,有两个身影。
一个很高大,穿着残破的、颜色深沉的甲胄,背对众人,拄着一把巨大的、轮廓模糊的剑。
另一个,身段窈窕得多,一身红衣,在暗红的天光下红得刺眼,像泼上去的一滩血。
她背对着那甲胄身影,长长的袖子(或者只是流动的、拖曳的雾气)垂下来,正对着虚空,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舒展。
虽然隔得远,脸也看不清,但那个姿态,那段熟悉到骨子里的、哀戚到极致的唱腔,正从高台方向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地飘过来,钻进耳朵里,更像是在每个人心尖上直接响起:
“大——王——啊——!”
调子拖得又细又长,颤巍巍的,带着哭腔。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是《霸王别姬》。是虞姬的绝唱。
可这一次,这唱腔里没有了戏台上的拿捏造作,只剩下一种穿透了不知多少年孤寂、冰冷刺骨的绝望,和一种……黏稠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执念。
“来了……”牧尘听见身旁的师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声音干得像两片砂纸在磨。
那幽怨冰冷的女子声音,再次毫无阻碍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炸开,带着戏文念白般的顿挫,却冷得像三九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子:
“百年孤寂,无人懂我痴缠。”
声音停了停,仿佛在细细品味众人脸上每一丝恐惧的纹路。
“今借众生之身,重演别姬断肠。”
“戏若圆满,诸位可归……”
“戏若中断,或见血光……”
最后一句,音调陡然拔得极高,尖利得像是用指甲刮过生铁皮,带着一种戏台上才有的、斩尽杀绝似的决绝:
“那便留在此处,陪我唱到——”
“地、老、天、荒——!”
“荒”字余音还在脑子里嗡嗡回荡,远处,那暗红色的、仿佛是天与地缝合线的地方,传来了声音。
咚……
咚……咚……
是鼓声。低沉,缓慢,却一声比一声沉,一声比一声近,像巨大的心脏在贴着地面跳动。
随着鼓声,地平线上,那“缝合线”的地方,涌起了黑色的潮水。
不,不是水。
是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
它们穿着简陋的、似乎也是雾气凝结的黑色甲胄,手持着长矛或刀剑的模糊影子,沉默着,迈着僵硬而整齐的步伐,朝着这片散落着“楚军”(村民们)的滩头,压了过来。
步伐落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变成一种单调而沉重的“沙……沙……沙……”,越来越响。
“汉兵”来了。
月光、戏台、瓜子香、汽灯暖光……全都像摔碎的镜子,再也拼不回来。
戏,真的开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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