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的床，之前是不是住过一位老红军？”老爷爷问。
我爸愣了一下，说：“不知道啊，护士没说过。”
老爷爷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封面上有金色的字，我不认识。“这是《金刚经》，你拿着。”他把书递给我爸，“等娃儿今晚睡着，你把书打开，放在他胸口，别盖太厚的被子，让书贴着皮肤。记住，不管夜里听到什么动静，都别掀开被子，天亮了再把书收起来。”
我爸接过书，封面有点软，像是翻了很多次。“大爷，这……管用吗？”他声音里带着犹豫，我妈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声说：“试试吧，总比娃儿天天做噩梦强。”
那天晚上，我喝完助眠药，很快就睡着了。睡前，我感觉到胸口多了个东西，有点凉，是那本《金刚经》的封面。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夜里很安静，没有脚步声，没有刺刀的反光，也没有铁锈味。
我好像做了个很轻的梦，梦里有阳光，有很多花，还有个穿灰绿色衣服的人站在远处，背对着我，慢慢往光里走，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最后消失在亮光里。
第二天早上，我是自然醒的。睁开眼时，太阳已经照进病房，我妈趴在床边，睡得很沉，我爸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那本《金刚经》，眼睛通红，却带着笑。“娃儿，你昨晚没喊！”我爸看见我醒了，声音都拔高了，“我和你妈守了一夜，你睡得特别沉，连翻身都没翻几次！”
我摸了摸胸口，书已经被收起来了，可皮肤上还留着淡淡的凉意。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做过那个黑暗的梦。夜里睡得很安稳，有时候会梦见阳光和花，梦见那个穿灰绿色衣服的人往光里走，只是他再也没回头。
一周后，我要做手术了。手术前一天，我爸拿着那本《金刚经》去找赵爷爷，想把书还给他，顺便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坐在病床上，听见他们在走廊里说话，赵爷爷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那床之前住的是老林，跟我是老战友，参加过抗日战争……”
“他去年冬天来住院，肺上的毛病，没挺过去，走的时候就在那张床上……”
“老林一辈子杀了不少鬼子，手里沾了血，走了之后魂不安生，总惦记着当年打仗的事……娃儿年纪小，眼净，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是把娃儿当成当年的小战士了，想带着娃儿‘打仗’……”
“《金刚经》能镇住戾气，让他想起自己是中国人，不是当年杀人的鬼子，也不是追着鬼子跑的兵，只是个想回家的老兵……”
我爸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手里还拿着那本《金刚经》。他没跟我细说赵爷爷的话，只是把书放在我的枕头底下，说：“以后要是再做噩梦，就摸摸这本书，它能保护你。”
我的手术很成功，脖子里的疙瘩被完整地切了下来，病理结果是良性的。出院那天，赵爷爷已经先一步出院了，护士说他走的时候，特意让儿子去我床前看了一眼，还留了个纸条，上面写着：“娃儿，别怕，老林已经回家了。”
我爸把纸条夹在《金刚经》里，带回了家。那本书现在还放在我家的书柜里，蓝色的封面有点褪色，金色的字却还亮着。
后来我长大了，读了很多关于抗日战争的书，才知道赵爷爷说的“老林”，可能是千千万万个老兵中的一个——他们在战场上杀过敌人，也见过战友倒下，走了之后，魂里还带着当年的硝烟，总惦记着没打完的仗，没回家的人。
去年夏天，我回了一趟华西医院，想看看当年住过的病房。住院部的老楼还在，爬山虎长得更密了，三楼的走廊还是老样子，声控灯依旧会在脚步声停下时熄灭。
我走到当年住的病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住了个小男孩，跟我当年差不多大，也在摸脖子上的纱布。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小男孩说：“妈妈，我昨晚梦见一个穿绿衣服的爷爷，他给我糖吃，还说要带我去看太阳。”
他妈妈笑着说：“那是爷爷喜欢你，别害怕。”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走廊里的声控灯灭了。黑暗中，我好像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慢，像有人在跟着我，又像有人在往光里走。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旁边，好像多了个淡淡的影子，穿着灰绿色的衣服，背有点驼，正慢慢往楼梯口走，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最后消失在亮光里。
我知道，那是老林，他真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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