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蜜桃棒棒糖的甜腻气息，仿佛在江野素来只有墨香和公式清冷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微小却持久的石子。涟漪无声，却一圈圈荡开，扰乱了某种固有的秩序。
他开始在课间不经意抬眼扫过后门，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准时出现，举着零食叽叽喳喳时，竟会觉得那十分钟格外漫长，教室也过分安静。他甚至能精准分辨出她靠近时的脚步声——比其他人更轻快，带着点不管不顾的雀跃，像敲在冰面上的小石子，笃笃笃，清晰得很。
宁晚依旧每天来问题目，物理，数学，偶尔是化学。她似乎真的在努力搞懂那些让她头疼的公式，提问时眉头会紧紧拧着，全神贯注。江野讲解时，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笔，偶尔恍然大悟地“啊”一声，然后送上毫无保留的、带着崇拜的赞叹。
“江野你太聪明了！”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就没想到！”
这些直白热烈的夸奖，最初让他觉得无所适从，甚至有些莫名的烦躁。但现在，他似乎……习惯了。习惯了她声音里的软糯，习惯了她眼神里的光亮，也习惯了她每次离开前，放在他桌角的那颗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糖。
那些糖，依旧口味各异。柠檬的，草莓的，葡萄的……他依旧不会当面吃，但都会在她离开后，沉默地收起来。衬衫左上方的口袋，似乎总是微微鼓着，装着那些与他一贯风格格格不入的、色彩斑斓的甜。
变化是细微的，像冰雪消融时最开始的湿润水汽，几乎无法察觉。
比如，有一次宁晚来问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题，讲到最后一步时，她放在桌角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笔袋。笔袋掉在地上，里面的笔散落出来。
“啊对不起！”宁晚慌忙弯腰去捡。
几乎是同时，江野也俯下了身。
两人的手在捡拾同一支黑色签字笔时，指尖再次相触。比第一次撞到时更短暂，却更清晰。宁晚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缩回手，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江野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默不作声地将所有笔收回笔袋，放回原处，继续讲解最后一步，声音平稳得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触碰到她温热指尖的刹那，他胸腔里的某个节奏，乱了一拍。
再比如，某天宁晚感冒了，鼻子不通，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不住地小声吸着鼻子。她照旧跑来问题目，只是放下糖时，瓮声瓮气地说：“今天……是润喉糖。”
那是一颗包装朴素的枇杷糖。
江野讲完题，看着她蔫蔫的样子，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拿起自己的书，而是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他那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说：“多喝热水。”
宁晚愣住了，抬起因为感冒而水汪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江野已经别开了脸，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侧脸轮廓和微微泛红的耳根。
“哦……哦！”宁晚反应过来，巨大的惊喜冲散了鼻塞的不适，她用力点头，声音都亮了几分，“谢谢！我……我回去就喝！”
她抱着笔记本，脚步虚浮地飘出了教室，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云朵上。
而江野，在她离开后，看着桌角那颗孤零零的枇杷糖，伸手拿起，剥开，放进了嘴里。清凉微苦的草药味弥漫开来，压下了喉咙里那点他自己都没在意的不适。
他慢慢咀嚼着那颗糖，目光落在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秋天更深了。
有些东西，似乎也在悄然改变。像冰层下的暗流，无声，却汹涌。
这天下午，是附中一年一度的班级篮球联赛初赛。高一（一）班对高一（七）班。江野作为一班的主力，自然要上场。
宁晚提前半个小时就拉着同桌占据了球场边最前排的位置，手里还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和一条干净的白毛巾——虽然她知道，按照江野那生人勿近的性格，大概率不会接受她的“后勤支援”，但有备无患嘛！
比赛开始，江野在球场上的样子，和平时在教室里截然不同。依旧是沉默的，但那份冷冽化成了锐利，像出鞘的剑。他动作敏捷，突破果断，投篮精准，每一次得分都能引来场边女生们压抑的尖叫。
宁晚看得目不转睛，心跳随着他的跑动、起跳、投篮而剧烈起伏。她混在人群里，喊“一班加油”时，目光却始终只追随着那一个白色的身影。
中场休息时，一班的队员们都围到场边喝水休息。江野独自走到篮球架下，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胸口微微起伏。他没有像其他队员那样接过同学递来的水，只是用指尖随意抹了下下巴的汗珠。
宁晚看着他那副孤零零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水和毛巾，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勇气瞬间盖过了犹豫，她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小跑到他面前。
“江野，”她把水和毛巾递过去，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这个……给你。”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谁都知道宁晚在追江野，谁也都知道江野从未接受过她的任何东西。
江野垂眸，看着递到面前的水和毛巾，又抬起眼，看向她。女孩的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泛着红晕，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冷漠拒绝时，江野却伸出了手。
他没有接毛巾，而是拿过了那瓶水。
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水沿着脖颈的线条滑落，没入衣领。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
宁晚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他接了！他喝了她给的水！
江野喝完水，盖上瓶盖，将水瓶递还给她，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他的目光在她因震惊而微张的唇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声音依旧平淡：
“谢谢。”
说完，他转身走回球场，准备下半场的比赛。
宁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瓶他喝过的水，瓶身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湿润。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褪去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接了。
他喝了。
他还说了“谢谢”。
阳光炙热，球场喧闹，但宁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明亮而温柔。
下半场比赛开始了，江野依旧在球场上奔跑、跳跃，依旧冷静而强大。但没有人知道，在接过那瓶水的那一刻，在仰头喝水时，他清晰地闻到了瓶口隐约传来的、属于她的，草莓棒棒糖的甜香。
那香气混着矿泉水的清冽，一路滑入喉咙，竟让他觉得，这寡淡无味的水，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回甘。
冰山依旧矗立，但在无人可见的深处，裂痕正在蔓延，冰凌融化，汇成温暖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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