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格物院。
虽然有了皇帝的口谕，但这院子依旧空荡得像个鬼屋，只有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让人心烦。
赵满仓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个冷硬的馒头，一边啃一边看着不远处的李苏。 这位新来的李大人，已经对着一根铁棒子发了整整两天的呆了。
“师父，咱们真不去帮忙？”小徒弟栓子小声问。 “帮啥？”赵满仓哼了一声，“他要造个能自己打铁的机器。这不是痴人说梦吗？铁又不长手，还能自己动？”
李苏并没有发呆。 他在计算。 他在算这根螺旋杆的螺距。
想要量产打火机，靠手敲是不行的，必须要有冲压机。而冲压机的核心，就是一根巨大的、精度极高的螺旋杆（丝杠）。 但在大明，没有车床，怎么在铁棒上切出完美的螺纹？
“笨办法，往往是唯一的办法。” 李苏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赵满仓面前。
“赵师傅，别吃了。”李苏拿过一张沾满油污的纸，“帮我个忙。我要你用这把三角锉，在这根铁棒上，把这条线给‘抠’出来。”
赵满仓看了一眼那根画满了密密麻麻黑线的铁棒，又看了看手里那把小小的三角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大人，您开玩笑吧？这铁棒有碗口粗！用锉刀硬磨？这得磨到猴年马月去？”
“磨不出来，咱们就都得滚蛋。” 李苏没有解释，直接拿起锉刀，在那条螺旋线上狠狠地挫了一下。 滋——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铁屑飞溅。
“照着这条线，深三分，宽两分。一点都不能差。” 李苏把锉刀塞进赵满仓手里，“咱们轮流来。不论白天黑夜，人歇，刀不歇。”
于是，一场在大明朝看来极其荒谬、但在工业史上却无比神圣的**“手搓母机”**行动开始了。
第一天。 赵满仓的手磨出了血泡。他一边骂娘，一边咬着牙挫。他不信邪，但他更怕李苏那个疯劲儿。
第二天。 李苏的手也烂了。但他像个不知疲倦的怪物，每次赵满仓累得抬不起手时，他就默默地接过来，*滋——滋——*地继续挫。那种单调、枯燥、却充满韵律的声音，成了格物院唯一的声响。
第三天深夜。 “成了！” 随着最后一点毛刺被磨平，赵满仓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根虽然表面粗糙、但螺纹清晰咬合的螺旋杆，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干了一辈子铁匠，从未像这几天这样，对一块铁产生如此复杂的感情。
“还没完。” 李苏眼里全是红血丝，但他笑了。 “组装。”
巨大的石制飞轮被吊起。 沉重的铸铁底座被固定。 那根沾满了两人血汗的螺旋杆，被缓缓旋入螺母之中。
“加润滑油！”李苏大喊。 一勺猪油浇了上去。
“赵师傅，推！” 李苏和赵满仓两人合力，推动那个巨大的飞轮。
呼——呼—— 飞轮开始旋转。惯性越来越大。 螺旋杆带着几百斤重的冲头，顺着螺纹飞速下降。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连带着脚下的青砖地都颤了三颤。 放在底座模具里的一块铜片，瞬间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变形。
李苏用钳子夹出那个铜片，扔给赵满仓。
赵满仓接住，只看了一眼，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原本平整的铜片，此刻变成了一个边缘锋利、深浅一致、甚至连倒角都圆润无比的方盒盖。内壁光滑如镜，那是巨大压力瞬间挤压金属流动的结果。
“这……”赵满仓摸着那个盖子，像是在摸鬼神，“这就……成了？不用锤打？不用磨？”
“再来。” 李苏没有停，继续操作。 咚！咚！咚！ 十息之间，五个盖子整整齐齐地排在了桌上。每一个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赵满仓手里的烟袋锅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看着那台还在微微震动的机器，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恐惧，最后变成了狂热。 他干了一辈子铁匠，靠的是手感，是经验，是几十年的血汗。可眼前这个铁疙瘩，只要有个力气大的人去转轮子，就能干出比他还要好的活儿？
“李大人……”赵满仓颤声道，声音里带上了敬畏，“这东西……叫啥名？”
“它叫母机。” 李苏拍了拍冰冷的铁架子，眼神坚定： “它是生铁儿子的娘。有了它，咱们格物院，才算是真正开张了。赵师傅，以后你不用抡大锤了，你是这机器的师父。”
赵满仓愣了许久，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那台机器磕了个头。 他知道，天变了。 匠人的时代过去了，机器的时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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