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汤的热气，终究没能驱散铁山眼底深处那厚重的冰层。
他吞咽着，近乎机械地，将碗里的食物连同滚烫的汤汁囫囵吞下，仿佛那不是滋养，而是一项必须完成的、麻木的任务。吃完后，他将空碗往桌上一扔，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又变回了那尊沉默的、望着虚空某一点的石雕，脸上的伤疤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蜈蚣般蛰伏。
陈长生没有再试图说什么。有些伤口，需要时间独自溃烂，或者…用仇恨来缝合。
他默默收拾了碗筷，将另一只野兔处理好，挂在屋内通风处，又检查了一下所剩无几的柴火和水缸。
“我出去再弄点柴和水。”他对着那尊石雕说了一句，也不期待回应，便拿起墙角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和一根粗绳，转身出了门。
小镇依旧死寂。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却无法给这片土地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那些断壁残垣和焦黑的痕迹照得更加清晰刺目。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不再是之前那种急于获取物资的匆忙，而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这座劫后余生的小镇。
更多的细节映入眼帘。
不少房屋的门窗上，除了加固的木板，还残留着清晰的、暴力劈砍和撞击的痕迹。一些墙壁上不仅有污渍，还有深深嵌入其中的、已经生锈变形的箭镞！
街道上并非完全无人。偶尔有面黄肌瘦的镇民偷偷打开门缝，警惕地向外张望，看到是他，眼神先是惊恐，随即又变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敬畏、疏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然后迅速缩回头，紧紧关上门。
他们的恐惧，不仅仅源于他昨日“死而复生”的诡异和展现出的非人力量，似乎还掺杂着别的、更深的东西。
当他走到镇子中央那口公用的水井旁时，这种诡异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几个正在打水的妇人远远看到他走来，像是见了鬼一样，连水桶都顾不上，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惊慌失措地四散跑开，躲回附近的屋子里，透过门缝惊恐地窥视着他。
水井边瞬间空无一人，只剩下几只歪倒的木桶和洒了一地的水渍。
陈长生的脚步停在井边，眉头紧紧皱起。
这不正常。
就算他昨日归来显得突兀，就算他力气异于常人，但这些镇民的反应，也未免太过激烈，仿佛他是什么带来灾祸的不祥之物。
他沉默地打满两桶水，用绳子捆好柴刀和拾来的干柴，担在肩上。沉重的分量对他而言轻若无物。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
他的感知比以往更加敏锐，能清晰地听到门后那压抑的、带着恐惧的呼吸声，甚至能捕捉到一些极其细微的、被努力压低的窃窃私语。
“…就是他…昨天回来了…”
“…瘟神…要不是他…”
“…惹来了狼群…又招来了兵祸…”
“…离他远点…别再…”
零碎的词语，拼凑出令人心寒的真相。
原来，在那场惨烈的兵祸之后，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无处宣泄，某种阴暗的流言早已在幸存的镇民中悄然滋生、蔓延——
是他陈长生的到来，先引来了可怕的狼群；又是因为他的“死亡”，才招致了更可怕的兵灾！他是一切灾祸的源头，是不祥的象征！
难怪柳母见到他时是那般见鬼的表情，难怪那些镇民看他时眼中除了恐惧还有怨恨！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冰冷的怒意同时涌上心头。他几乎要气笑了。
这就是他拼死想要守护的人？这就是他得到的回报？
但很快，那怒意又消散了，化作更深的疲惫和冰凉。
人性如此，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总要找一个宣泄口，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而他这个“死而复生”、力量诡异的外来者，无疑是最好的靶子。
他不再停留，担着水桶和柴火，迈着沉稳的步子，朝着铁山家的方向走去。那些窥视的目光如芒在背，他却恍若未觉。
回到铁山家，他将柴火放下，水倒进缸里。
铁山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从未动过。
陈长生走到他面前，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镇上的人，好像觉得是我引来了狼群和溃兵。”
铁山的身躯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那空洞的眼神依旧没有焦距，仿佛没听见。
陈长生不再看他，转身开始收拾屋子，将那些空酒坛扔出去，清扫积攒的垃圾和污垢。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接下来的两天，陈长生仿佛彻底融入了这个破败的小镇，又仿佛独立于其外。
他不再刻意躲避人群，也不再急于解释。每天准时外出，带回猎物、柴火、清水，以及一些能够疗伤补气的普通草药。
一部分放在柳依依家门口，一部分留给铁山。
他不再试图和铁山交流，只是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确保这两个因他而承受苦难的人不至于饿死、病死。
他的存在，就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起初激起的是恐慌和排斥的涟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人们发现他除了每日劳作并无其他异常举动，甚至还在默默帮助最困难的柳家时，那种极致的恐惧似乎稍稍减退了一些，但那种根深蒂固的疏远和隔阂，却丝毫未减。
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小心翼翼的窥探和躲避。
直到第三天下午。
陈长生刚从山里回来，手里提着两只肥硕的野鸡，正准备先送去柳家。
刚走到镇口，就看到原本死寂的街道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小撮人，围在一起，似乎发生了争执。
被围在中间的，竟然是柳依依的母亲！
她佝偻着身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粗布口袋，脸色苍白，正被几个面色不善的镇民推搡着，激动地争辩着什么，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真的没有了！李老四家的，求求你…行行好…那点粮食是陈…是陈小子昨天才送来的，就够我们娘俩吃两天的…真的没有了啊！”
“呸！谁信啊！那煞星天天往山里跑，能弄不到好东西？肯定都藏起来了！”
“就是！凭什么你们家有吃的？我们家娃都饿得哇哇哭了！”
“要不是你们家招来那灾星…”
“拿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围着她的大多是妇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却冒着一种被饥饿和绝望逼出来的绿光，言语刻薄，动作也越来越不客气。周围还有一些围观的镇民，大多冷眼旁观，甚至有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
柳母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绝望地哭喊起来：“天杀的！你们不能这样啊！那是我老婆子的活命粮啊！”
陈长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大步走过去，分开围观的人群。
他的出现，就像一块冰投入了沸油中。
现场瞬间死寂！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妇孺，看到是他，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惊恐万状地连连后退，挤作一团。周围冷眼旁观的镇民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眼神躲闪。
柳母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哭声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助的颤抖。
陈长生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被踩了几脚、沾满泥土的空布袋上。
他弯腰，捡起布袋，拍了拍上面的土，递还给浑身发抖的柳母。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妇孺。
那几人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叫得最凶的“李老四家的”脸上，那妇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粮食，是我给的。”陈长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有谁想要，可以直接来找我。”
现场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无人敢与他对视，更无人敢接话。
找他要？谁敢？那可是能徒手杀死狼群、死而复生的煞星！
陈长生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镇民，心中那点因被误解而生的怒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的无奈。
他沉默了一下，将手中那两只还在扑腾的野鸡，扔到了那群闹事者面前的空地上。
“拿去分了吧。”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以后，谁家缺一口吃的，可以跟我说。山里，还有东西。”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震惊、复杂、难以置信的目光，转身对着惊魂未定的柳母低声道：“婶子，先回去吧。”
他护送着依旧瑟瑟发抖的柳母，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向她家。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两只肥硕的野鸡在地上扑腾，却无人敢立刻上前去捡。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挺拔而冷硬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言。
恐惧依旧。
疏远依旧。
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或许正在那冰冷的死灰之下，悄然萌生。
尽管，依旧伴随着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暗流，正在看似平静的死水下，悄然改变着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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