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孙思邈的到来,如同在忘川的清灵气息中注入了一股温和而坚韧的生命力。他并未急于参与任何热闹,只向谢珩讨要了一处僻静院落,并在院中开辟了一方小小的药圃,每日里不是侍弄那些由忘川灵韵滋养、形态各异的草药,便是静坐研读谢珩从三世楼为他寻来的诸多医典,偶尔有魂灵因前尘执念导致神魂不适前去求诊,他也来者不拒,悉心调理,很快便赢得了名士们的尊敬。
这般宁静日子过了不到旬日,九泉之井的方向再次传来了熟悉的灵韵波动。与往常或厚重、或清越、或霸道的降临异象不同,此番井口氤氲的光华中,透出的是一种婉约中带着一丝凄清,柔媚里又不失风骨的气息,仿佛江南烟雨笼罩下的秦淮河水,旖旎之下,暗藏着时代的波澜与个人的悲欢。
谢珩感应到此象,放下手中正在查阅的、关于汉代西域作物引进的卷宗,对一旁正在整理孙思邈新提交的几种安神草药样本的幽砚道:“走吧,随我一同去迎一迎这位新客。”
幽砚连忙放下草药,眼睛一亮,每次迎接新名士都像是开启一个未知的宝藏,让她充满期待。
二人来到九泉之井旁。光华渐敛,一道窈窕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一位身着水绿色绫罗长裙的女子,裙袂如荷叶般铺展,身姿婀娜。她云鬓微松,斜插一支简单的玉簪,面容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却眉目如画,自带一股书卷清气与历经风尘后的通透温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撑着一柄淡绿色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竿疏竹,更衬得她气质如兰,仿佛刚从某幅江南水墨画中走出来,周身还带着湿润的水汽与淡淡的愁绪。
幽砚看着这位与以往帝王将相、文人侠客风格迥异的女子,不由得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位姐姐……是位歌女吗?歌女也能来到忘川?”
她声音虽轻,但在场之人皆非寻常。那绿裙女子闻言,目光转向幽砚,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唇角微弯,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谢珩看了幽砚一眼,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幽砚,不可无礼。忘川汇聚的是青史星辉,亦是人间百态的精魂。技艺、才情、气节,皆可凝聚星灵。公孙大家不也是以舞剑之技名动天下,位列忘川么?”
幽砚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小脸一红,连忙低下头,羞愧地退到谢珩身后,讷讷不敢再言。
谢珩这才上前几步,从幽砚手中接过光华流转的风华录,走到那绿裙女子面前。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对于这位活跃于明末清初秦淮河畔、以其才情气节闻名于世的奇女子,他心中自是知晓。
“在下谢珩,忝为忘川使君。”他执礼开口,声音清越,“恭迎姑娘驾临忘川。”
绿裙女子敛衽还礼,姿态优雅,声音如同昆山玉碎,带着吴侬软语的韵味,却又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从容:“妾身柳是,见过谢使君。初临贵地,恍若隔世。”她报出的名号,并非广为人知的“柳如是”,而是其本名,更显一份真我。
谢珩微微颔首,以指代笔,在那风华录上,留下了清雅灵秀又不失风骨的“柳是”二字。录名既成,风华录上光华一闪,一股混合着才情、忧患与不屈气韵的星辉融入忘川本源。
“柳姑娘初来,想必对忘川尚感陌生。”谢珩收起风华录,温言道,“此地有一处名为‘长恨阁’的所在,乃是由前朝贵妃娘娘主持,汇聚了不少精通音律舞艺的同道,或合姑娘性情。”
柳如是眼波流转,轻轻颔首:“但凭使君安排。”
于是,谢珩与幽砚便引着柳如是,沿着忘川河岸,向着长恨阁方向缓步而行。路上,幽砚虽不敢再胡乱发问,但那好奇的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柳如是和她手中那柄似乎从不离身的绿伞。
柳如是何等聪慧,察觉到小姑娘的心思,侧过头对她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小仙官似乎对妾身颇感好奇?”
幽砚没想到会被点名,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没有……柳姑娘,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珩亦道:“柳姑娘,小仙吏年幼失礼,还望海涵。”
柳如是却浑不在意,笑容温婉,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无妨。小仙官赤子之心,何罪之有。既然好奇,妾身便说些旧事,聊作谈资可好?”她目光投向那流淌不息的忘川河水,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条同样流淌不息的秦淮河。
“妾身生于末世,长于风尘。”她声音轻柔,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那秦淮河畔,画舫如织,笙歌彻夜,看似繁华似锦,实则……不过是末世将倾前,最后的狂欢罢了。”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悲喜,“妾身虽身陷章台,却也幸得几分才名,结识了些许文人墨客,乃至……胸怀家国之士。也曾梦想过,凭借这微薄之力,或许能做些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然而,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清军铁蹄南下,金陵城破……故国沦丧,山河易主。那般滋味……”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油纸伞,伞面上的疏竹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幽砚听得入神,忍不住小声问:“那……那后来呢?”
柳如是收回目光,看向幽砚,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痛,有憾,更有一种决绝后的释然:“后来啊……妾身与夫君(指钱谦益),曾相约效法屈原,投水以殉故国。”她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似有无限感慨,“可惜……河水太冷,夫君他……终究是退缩了。”
她没有再多言投河的具体细节,但那寥寥数语,已将一个时代巨变下个人的无奈、挣扎与最终的选择,勾勒得淋漓尽致。那柄绿色的油纸伞,此刻在幽砚眼中,仿佛不再只是一件普通的雨具,而是承载了一段沉重历史与个人气节的象征。
幽砚听得心潮起伏,看着柳如是那平静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敬佩与同情。她这才明白,为何这位看似柔弱的歌女,其魂灵能如此璀璨,得以踏入忘川。
谈话间,长恨阁已在眼前。阁内隐隐有丝竹之声传出,清越动人。步入其中,杨玉环正与几位乐师讨论着一首新曲的编排,见到谢珩与幽砚带着一位眼生的绿裙女子进来,美眸中立刻闪过惊艳与好奇之色。
“谢使君,幽砚仙吏,这位是……?”杨玉环迎上前,目光落在柳如是身上,同为绝代佳人,她立刻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种独特的、混合了才气、风尘与坚韧的气质。
谢珩为双方引见:“贵妃娘娘,这位是刚降临忘川的柳是姑娘,才情卓绝,尤擅诗词音律。柳姑娘,这位是杨玉环娘娘,长恨阁之主。”
柳如是盈盈一礼:“妾身柳是,见过贵妃娘娘。”
杨玉环连忙扶住,笑道:“柳姑娘不必多礼!好一位清丽脱俗的妹妹!”她拉着柳如是的手,仔细端详,越看越是喜欢,“妹妹这通身的气度,这眉眼间的灵气,正是我长恨阁求之不得的!不知妹妹可愿留在我这长恨阁?日后我们一同研习音律,探讨舞艺,岂不快哉?”她语气热切,充满了真诚的邀请。
柳如是看着眼前这位历史上以美貌与艺术才华着称的贵妃,又感受到她言语中的真诚与欣赏,心中那初来乍到的疏离感顿时消散不少。她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江南,清新而明媚:
“蒙娘娘不弃,妾身荣幸之至。愿附骥尾,略尽绵力。”
“太好了!”杨玉环喜出望外,立刻吩咐侍女去准备茶点,又对谢珩笑道,“谢使君,您可真是给我送来了一位妙人!”
谢珩见柳如是顺利安顿,也便放下心来,又与杨玉环寒暄几句,便带着幽砚告辞离开了。
走出长恨阁,幽砚回头望去,只见阁内灯火温暖,杨玉环正亲热地拉着柳如是的手,向她介绍着阁中的种种,柳如是则含笑倾听,那柄绿色的油纸伞被她轻轻靠在门边,仿佛一个安静的注脚。
“使君,”幽砚轻声感叹,“柳姑娘的故事,真让人心里……又敬佩,又有点难过。”
谢珩望着忘川永恒的夜空,缓声道:“青史之上,不仅有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亦有这些女子以才情、气节书写的别样篇章。她们的存在,让历史更为完整,也让这忘川,更加多彩。”
幽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对这忘川的理解,似乎又深了一层。这片汇聚星辉之地,其浩瀚与深邃,远非她一时所能窥尽。而能跟随在使君身边,亲历这一切,是何其幸运。她暗暗握紧了小拳头,决心要更加努力,才能真正读懂这万千星辉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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