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在裴家暂住下来,日子仿佛被拉长,浸染在药香与一种无声的哀戚之中。他每日晨昏定省,为裴父检查脉象,以精妙手法施针,维系着那缕被激发出的残存元气。金针度穴之下,裴父的状态确有好转,不仅能清晰言语,甚至能在搀扶下于榻上稍坐片刻,饮些稀粥汤水。
这几日,裴婉如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榻前。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只是默默垂泪,而是强打起精神,寻着各种话题与父亲聊天。她会说起儿时趣事,说起父亲当年在书房教她认字读诗的情景,声音轻柔,带着追忆的温暖。
“阿爷,您还记得吗?我五岁那年,您教我念《诗经》里的‘关关雎鸠’,我却总念成‘关关烤鸭’,气得您吹胡子瞪眼,最后还是娘亲拿了块饴糖才把我哄好。”裴婉如说着,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眼底却藏着水光。
裴父靠在枕上,脸上带着虚弱却真实的微笑,眼神慈爱地看着女儿:“怎会不记得……你这丫头,从小便是个馋猫,心思都不在书本上……”他声音缓慢,却带着难得的轻松。父女间的回忆,如同涓涓细流,在这最后的时光里静静流淌,试图冲淡那迫近的离别之苦。
裴婉如还会找来一些坊间新传的诗歌,或是父亲往日爱读的《文选》篇章,轻声念给他听。有时念到精妙处,裴父会微微颔首,甚至能就着诗句,简短地评论一两句,仿佛又回到了昔日书香满室的光景。裴婉如总是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将父亲每一句清晰的话语都珍重地记在心里。她知道,这些都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念想。
然而,回光返照,终究有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谢珩能清晰地感知到,裴父体内那被强行聚拢的生机,正如同沙漏中的流沙,不可逆转地消逝。大限之期,将近。
这一日午后,裴父精神似乎格外好些,他借口想吃女儿亲手做的杏酪粥,将裴婉如支去了厨房。待女儿的脚步声远去,他示意谢珩近前。
“谢郎君,”裴父的声音比往日更显苍老虚弱,却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郑重,“老夫……有一事相询,还望郎君坦诚相告。您与小女……是如何相识的?”
谢珩没有隐瞒,将当日在永欣寺后山,偶遇纨绔欺凌裴婉如,自己出手相助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裴父听罢,沉默了许久,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心疼与无奈,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唉……婉如这孩子……命苦啊。幼时家道尚可,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惜……她娘亲去得早,我又这般不争气,累得她小小年纪便要操持家务,受尽白眼。如今我若一走,她在这世上,便是真正的孤苦无依,连个能照拂一二的亲戚都无……”他的话语充满了身为父亲却无法庇护女儿至最后的深深愧疚与忧虑。
谢珩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言。
裴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谢珩,那眼神似乎要穿透他的灵魂:“谢郎君,这几日老夫冷眼旁观,知你乃真正的正人君子,医术高超,更兼侠义心肠。老夫……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言……”他喘息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力气,才继续说道,“若老夫撒手人寰,留下婉如孤身一人,无人照拂,恐怕……恐怕结局难料。老夫……老夫恳请郎君,看在……看在这几日相识的缘分上,日后能代为照看婉如一二。若……若郎君不弃,能……能纳她为侧室,予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免她漂泊之苦,老夫……老夫纵在九泉之下,亦感念郎君大恩!”
他说完这番话,已是老泪纵横,挣扎着想要向谢珩行礼。这请求,对于一个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读书人而言,无疑是放下了所有的尊严与骄傲,只为给女儿谋一个或许渺茫、却已是唯一可见的生路。将女儿托付给一个相识不久的男子,甚至只是求一个侧室之名,其间的无奈与心酸,难以言表。
谢珩心中一震。他岂会不知裴父的言外之意?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托付照顾,更是希望他能给裴婉如一个名分,一个在这个时代女子赖以生存的依靠。他看着裴父那充满期盼、却又自知过分的复杂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身为忘川使君,阳世姻缘,岂是能轻易许诺的?更何况,他对裴婉如,虽有怜悯,却并无男女之情。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作出承诺。
裴父见他沉默,眼中希望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绝望与了然。他惨然一笑,不再逼迫,只是喃喃道:“是老夫……唐突了……郎君自有考量……”他不再看谢珩,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疲惫地挥了挥手。
谢珩看着他瞬间仿佛又苍老十岁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默默退出了房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三日后的黄昏,裴父的大限之期到了。
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上,面色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裴婉如紧紧握着他枯瘦的手,跪在榻前,泪如雨下,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婉如……莫哭……”裴父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努力抬起手,想最后抚摸一下女儿的脸颊,“阿爷……要去见你娘亲了……你……要好好的……莫要……莫要让我和你娘……担心……”
“阿爷……女儿……女儿舍不得您……”裴婉如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傻孩子……人皆有……这么一遭……”裴父的目光渐渐涣散,最后定格在女儿的脸上,充满了不舍与牵挂,然后,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似乎还带着那抹安慰女儿的、浅浅的笑意。
室内,只剩下裴婉如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伏在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谢珩静立一旁,心中亦是恻然。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给予一丝安慰。裴婉如在巨大的悲痛中,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下意识地将额头抵在谢珩的肩头,痛哭失声。谢珩没有推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了自己的青衫。
良久,裴婉如才勉强止住悲声。两人一起,为裴父仔细地擦拭身体,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虽旧却干净的寿衣,收敛了遗体。
处理完这些,夜色已深。摇曳的白烛下,裴婉如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裴娘子,”谢珩开口,打破了沉寂,“令尊的后事……不知家中可还有银钱操办?”
裴婉如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摇了摇头:“不瞒郎君,家中……早已囊空如洗。为给阿爷治病,能变卖的……都已变卖了。如今……如今……”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那残酷的决定,“如今,小女子唯有……唯有卖身葬父这一条路了。”话音落下,两行清泪再次无声滑落。卖身为奴,甚至可能落入更不堪的境地,这对于一个出身士族的女子而言,是何等的屈辱与绝望。
谢珩看着她那决绝却又无比脆弱的神情,心中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扪心自问,若真的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亲手从纨绔手中救下、悉心照料其父多日的女子,为了安葬父亲而被迫卖身,从此坠入泥淖,一生为奴为婢,甚至可能流落风尘,这真的是他想看到的结局吗?如果他是个如此冷血、只知遵守规则而罔顾人情的人,当初又怎会出手相助,又怎会应下这“回光返照”之请?
他摇了摇头,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裴娘子,”他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卖身之事,不必再提。令尊的后事,所需银钱,由我来出。”
裴婉如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抗拒:“不!不行!郎君!您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诊病、施针、费心照料……小女子已是无以为报,怎能……怎能再让您破费?这……这于理不合!小女子绝不能……”
谢珩上前一步,不容置疑地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裴婉如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他紧紧握住。
“婉如,”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令尊……在临终前,曾单独找过我。”
裴婉如愣住了,忘记了挣扎。
谢珩将裴父那日的托付,以及希望他能纳她为侧室以求庇护的请求,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令尊是真的放心不下你。”谢珩最后说道,“他观察我多日,认为我是个可托付之人,才不惜放下尊严,提出那般请求。我虽未能立刻应允他,但我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儿,他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人,走上卖身葬父这条路。这既违背令尊的遗愿,也违背我出手相助的初衷。”
裴婉如听着谢珩的叙述,仿佛能看到父亲临终前那担忧、恳切又卑微的模样,心中大恸,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原来……原来父亲在最后时刻,还在为她苦苦筹划……
“所以,”谢珩看着她,语气坚定,“安葬令尊之事,交由我来办。这不是施舍,而是……而是完成一个父亲最后的嘱托,也是我对自己良心的交代。你,不必觉得亏欠。”
裴婉如望着谢珩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感受着他手中传来的温度,心中那座用绝望和倔强筑起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不再挣扎,任由谢珩握着她的手,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终于抓住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她低下头,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复杂情感的:“……多谢……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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