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的阴冷仿佛能浸透魂魄,每一次述职归来,谢珩都需要在忘川的和风下静立片刻,才能将那身萦绕不散的幽冥气息驱散。今日亦是如此。他刚在奈何桥头站定,远眺着那片绵延的屋舍与静谧流淌的忘川水,尚未完全平复心绪,眉峰便是不易察觉地一动。
并非往日名士降临时的金霞贯空或清辉泻地,这次九泉之井方向的动静要轻微得多,更像是一阵清越的鸣响,夹杂着某种……禽类的啁啾?这倒是前所未闻。他身形微晃,下一瞬已悄然立于九泉之井旁。
井口氤氲的灵气尚未完全平复,流转着淡青色的光晕,如同上好的徽墨在清水中缓缓化开。井畔,景象颇为奇特。一位身着宽大襕袍、褒衣博带的男子正背对着他,身形清瘦颀长,风姿特秀。那人并未束发,墨黑的长发仅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住部分,余下的披散在肩头,透着几分名士独有的疏狂与不羁。他微微俯身,正轻声安抚着脚边的几只白鹅。那几只鹅羽翼丰满,曲颈优雅,竟似通人性般,依偎在他袍角,发出“嘎嘎”的低鸣,声音在寂静的井畔显得格外清晰。
最引人注目的,并非那几只颇具灵性的鹅,而是他手中把玩着的一支笔。那并非寻常的毛笔,笔管纤细,笔尖由某种禽羽制成,形制奇特,赫然是一支鹅毛笔。
如此鲜明的特征,结合那扑面而来的魏晋风度,谢珩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忘川迎来过诗人、词人、剧作家、小说家,却还是第一次,迎来一位书盖古今的书法巨匠。
此时,那男子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来。他的面容清癯,肤色是常年沉浸书卷、不事稼穑的白皙,下颌留着疏朗的短须。一双眼睛尤为出彩,明亮而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山川灵气与笔墨神韵,顾盼之间,自有睥睨尘俗的超然。他看到谢珩,并未露出惊异之色,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洒脱自然,仿佛早知会有人来接引。
“此处便是忘川么?果然不同于凡尘浊世,灵秀之气沛然。”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如同玉石相击。
谢珩上前一步,执礼甚恭:“在下谢珩,忘川使者。恭迎右军将军驾临忘川。”他双手奉上早已备好的风华录,册页在忘川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王羲之,字逸少,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世称“王右军”。他并未立刻去接那风华录,目光反而越过谢珩,投向了远处那蜿蜒流淌、水光潋滟的忘川河,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爱。
“谢使者不必多礼。”他摆了摆手,姿态闲雅,“这风华录,稍后再说。羲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使者行个方便。”他指了指身旁那几只引颈四顾的白鹅,笑道,“这几只扁毛畜生,乃我平生挚友,离不得水畔。不知使者可否为我安排一处临河而居的宅院?无需阔大,清静即可,最重要是能让它们自在游弋。”
果然是爱鹅成癖。谢珩心下莞尔,面上却依旧沉静,点头应道:“右军将军放心,忘川别的不多,临水的居所却有不少。请随我来,我引将军择一合意之处。”
“有劳。”王羲之欣然颔首,也不拘礼,示意那几只白鹅跟上。那几只鹅竟也听话,排成不甚整齐的一列,摇摇摆摆地跟在主人身后,与这忘川幽静的环境形成一幅既和谐又颇具生趣的画面。
谢珩引着王羲之沿着河岸缓步而行,为他介绍沿途景致与忘川的一些规矩。王羲之听得颇为仔细,时而点头,时而就某些细节发问,目光却始终不离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显然是在为自家爱鹅寻觅最佳的栖息地。
正行走间,忽闻一阵爽朗笑声由远及近:“我道今日忘川何以墨香隐隐,原是来了贵客!逸少兄,别来无恙乎?”
只见苏轼苏东坡,一身半新不旧的宽大衣袍,手持一柄蒲扇,正从一丛翠竹后转出,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虽与王羲之相隔数百年,但文人相重,神交已久,在这忘川之地,时空早已不是隔阂。
王羲之见到苏轼,眼中亦闪过欣喜之色,拱手笑道:“原来是子瞻兄。想不到在这彼岸之地,竟能与你相逢,真乃快事!”(直到后来谢珩才知道原来名士进入忘川前也可以感知到一些后世同道之人的存在,王羲之和苏轼也是那时认识的。)
两人执手相看,皆是风流人物,一晋一宋,此刻相逢,恍若旧友重逢。苏轼目光扫过王羲之脚边的白鹅,更是抚掌大笑:“妙极!妙极!逸少兄至处,岂能无鹅?这下忘川河畔,更要添许多生趣了!”
寒暄数句,苏轼似想起什么,转向谢珩,正色道:“谢使者,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相商。百家书院近日讲学,诸生于笔墨一道,虽勤勉有加,却少了几分神韵与根基。我观逸少兄在此,岂非天意?书院正缺一位能导其本源、传其神髓的教习,若得右军亲临指点,实乃忘川学子之幸事!”
谢珩闻言,心中一动。百家书院汇集忘川名士讲学,确是传承文明盛事。苏轼此言不虚,若论书法之道,王羲之确是无人能出其右。他看向王羲之,询问道:“右军将军意下如何?于忘川书院传道授业,亦是雅事一桩。若蒙不弃,书院必当虚席以待。”
王羲之略一沉吟,他生性旷达,不喜拘束,但见苏轼言辞恳切,又想到传续书道香火,亦是功德。他看了看身旁悠然自得的白鹅,又望了望那清澈的忘川河水,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洒脱的笑容。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清朗的声音响起,“能与忘川诸位同好切磋书艺,导引后学,羲之乐在其中。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看向苏轼,“子瞻兄,我那宅院旁的鹅,若偶尔踱步至书院窗外,偷听几句,你可莫要驱赶才是。”
苏轼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洪亮的笑声:“哈哈哈!求之不得!若有灵鹅听讲,他日说不定也能以爪作书,成就一段‘鹅书’佳话,岂不更妙?”
谢珩见王羲之应允,心下亦是一松,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右军将军的居所,我看前方那处临水小院就颇为清雅,院后有石阶直通河岸,正合养鹅。待安置妥当,我再与将军细说书院讲学事宜。”
王羲之顺着他所指望去,但见几间白墙黛瓦的屋舍掩映在绿柳之中,院外碧水环绕,环境幽静,确是他理想中的居所,眼中满意之色更浓,颔首道:“甚好,有劳谢使者费心。”
于是,一行人伴着几声清越的鹅鸣,向着那临水小院迤逦行去。墨香与鹅影,自此便烙印在了忘川的河畔,为这片承载千古魂梦的土地,又添上了一笔浓淡相宜、意趣横生的魏晋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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