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锦江水般静静流淌,转眼已是数载春秋。谢珩与崔清婉在成都的生活,如同精心编织的蜀锦,平和而绚烂。府中添了人口,长子谢文谦,次女谢兰心,皆是崔清婉所出。孩子们的啼哭与笑语,为这座宅邸注入了蓬勃的生机。崔隐甫含饴弄孙,尽享天伦,昔日长安官场的风云与忧惧,渐渐被眼前这份安稳冲淡,眉宇间舒展了许多。谢氏的产业在谢珩稳妥的经营下,虽未扩张成巨富,却也根基扎实,足以让一家人衣食无忧,仆从安稳。
然而,大唐天下的平静,终究被无情地打破了。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冬,一个寒风凛冽的消息如同惊雷,自北而来,迅速传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伙同部将史思明,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名,于范阳起兵反唐!“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消息传来时,谢珩正与崔隐甫在书房对弈。崔隐甫执棋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将空气都压垮的叹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脸上并无太多惊愕,只有一种预言成真的悲凉与深深的无力。他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喃喃道,“只是不知,这煌煌大唐,将要经历何等浩劫……”
成都虽远在西南,但战争的阴影依旧迅速笼罩下来。物价开始飞涨,尤其是粮食和布匹。往来于北方的商路几乎断绝,谢氏商行的蜀锦与药材北销的渠道受到严重影响,收入锐减。市面上流言四起,有的说叛军势如破竹,已逼近潼关;有的说官军一触即溃,圣人已准备西狩;更有许多从北方逃难而来的士民,携家带口,形容凄惨,讲述着沿途所见生灵涂炭的惨状,听得人心中发紧。
府中的气氛也凝重起来。崔清婉忧心忡忡,她虽早已从父亲和丈夫口中知晓危机,但当战火真的燃起,那份对故土、对旧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依旧难以抑制。她更加细心地打理家务,约束仆役,节省用度,同时不忘安抚年幼的儿女,不让他们感受到太多的恐慌。
谢珩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镇定。他并未慌乱,而是迅速调整了经营策略。他利用尚能通行的长江水道,将贸易重心暂时转向相对安稳的荆南、江东地区。同时,他动用部分积蓄,暗中收购囤积了一些必要的粮食和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他安抚崔清婉和崔隐甫:“蜀地天险,物产丰饶,只要剑门不破,成都可保无虞。我们谨守门户,节俭度日,总能撑过去。”
期间,也曾有地方官吏听闻崔隐甫曾为京官,前来拜访,隐有邀其出山,共商“保境安民”之策的意图。崔隐甫皆以“年老昏聩,不堪任事”为由,婉言谢绝。送走客人后,他对谢珩苦笑道:“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况如今庙堂之上,是非难辨,老夫远离漩涡已久,何必再卷入其中?能保全一家老小,于此乱世得一隅安宁,已是万幸。”
战局的发展,果然如崔隐甫所料,甚至更为惨烈。潼关失守,哥舒翰被俘,玄宗仓皇幸蜀,马嵬坡兵变,杨妃殒命……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接连传来,冲击着所有人的心神。当得知玄宗皇帝的车驾真的进入了蜀地,驻跸成都时,这座城市的氛围变得极为复杂,既有天子莅临的惶恐与一丝畸形的“荣耀”,更有国破家亡的深切悲恸。
那段日子,成都城内冠盖云集,却也混乱不堪。皇家卫队、随行官员、溃散的兵卒、逃难的百姓充斥街巷。物价腾贵到了惊人的地步,治安也恶化许多。谢府紧闭大门,谢珩约束家人仆役,非必要绝不外出,低调到了极致。他甚至动用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忘川小术,加固府邸周围的界限,避免被乱兵或流民骚扰。
在这纷乱之中,谢珩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于静室中,以忘川使君权能,引动自身本源,施展了一种极为隐秘的轮回秘术。此术并非剥夺他的仙根,而是以一种近乎永恒的代价,将他的仙体本质暂时彻底沉眠,无限期地模拟出凡人从生到死的完整轮回轨迹,包括衰老、病痛乃至最终的死亡幻象。从此,在外界乃至天道感知中,他就是一个真正的、会逐渐老去的凡人。这是他能为崔清婉,为这个他亲手构筑的家庭,所做的最终极的承诺——以凡人之躯,陪她走完这一世。
岁月在战乱、动荡与短暂的平静交替中流逝。安史之乱最终虽告平定,但大唐的黄金时代已一去不返。藩镇割据,宦官专权,边疆不宁,帝国在伤痛中艰难喘息。成都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那份盛世的从容与自信,已荡然无存。
谢珩和崔清婉的生活,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缓缓变化。孩子们逐渐长大。谢文谦性格沉静,好读书,不喜经济,谢珩便请了先生悉心教导,后竟也考取了明经,在蜀中一小县做了个县丞,虽官职卑微,却也安稳。谢兰心则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与灵秀,嫁与了一位家风清正的本地士子。
崔隐甫在动荡平定后,又安然度过了十余年,亲眼看到了外孙、外孙女的成长,最终在一个桂花飘香的秋日,无疾而终,面容安详。谢珩与崔清婉以人子之礼,将其隆重安葬于成都郊外一处山明水秀之地。
送走了父亲,崔清婉仿佛也卸下了一生中最后的重担,与谢珩相依为命。他们的黑发渐渐染上霜华,矫健的步伐变得迟缓,光洁的面庞爬满了细密的皱纹。谢珩彻底放下了商行的具体事务,交给了可靠的老管事打理,只每年查看几次账目。他们最多的时光,便是在府中的小园里度过。
春日,他们坐在海棠花下,谢珩为崔清婉读新得的诗集,或是听她弹奏一曲琵琶,技艺虽不及当年精湛,韵味却愈发醇厚。夏日,他们在水榭中乘凉,摇着蒲扇,回忆初来成都时游逛锦里、品尝小吃的趣事。秋日,他们踏着落叶散步,看天高云淡。冬日,他们围炉夜话,窗外或飘着细雪,炉上温着醇酒,说着儿女孙辈的家常。
他们经历了德宗朝的泾原兵变、藩镇连叛的动荡消息,也经历了宪宗朝短暂的“元和中兴”所带来的些许希望,最终看着帝国在各种内忧外患中,不可逆转地走向衰微。但他们的小世界,却始终被一种深厚的温情与默契守护着。
谢珩始终践行着他入赘时的承诺,对崔清婉体贴入微,敬爱有加。数十年的夫妻,他们早已熟悉彼此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激情或许已化为亲情,但那份在乱世中相互扶持、彼此依赖的感情,却比少年爱恋更加深沉牢固。
崔清婉是先一步走的。在一个平静的冬夜,她靠在谢珩肩头,如同往常一样听着他缓慢而清晰的心跳,渐渐停止了呼吸,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这一生,经历了钟鸣鼎食,也经历了颠沛流离,最终在这远离是非的锦城,与所爱之人相守到老,儿孙绕膝,平安终老,于愿足矣。
谢珩握着她的手,坐了整整一夜。他感受到体内那模拟的凡人生机,正随着她的离去而加速流逝。他遵守了诺言,陪她走完了作为凡人的一生,没有动用任何仙法去挽留,去窥探她的来世。他知道,她的魂灵,终将归于忘川,或许有一天,会在那片永恒的微紫天光下,以另一种形式重逢。
料理完崔清婉的丧事,将家业彻底交给儿孙后,谢珩的生命力也如同燃尽的灯烛,迅速枯萎。一年后,他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与崔清婉合葬于崔隐甫墓旁。
在成都的地方志或任何唐史的记载中,都不会有关于谢珩与崔清婉的只言片语。他们如同恒河沙数中的两颗,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卷中,未曾留下任何独特的印记。他们没有力挽狂澜的功业,没有传世不朽的诗文,只是在这西南一隅,依偎着,温暖着,度过了平凡而又充实的一生,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岁月的尘埃。
然而,在忘川的轮回法则中,一段被精心编织、完整闭合的凡人轨迹已然录入。而在那片超脱轮回的土地上,那身紫色的使君官袍,或许正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在完成这一段漫长的尘世旅程后,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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