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忘川灵蕴流转趋于平缓之际,市集之上却无端掀起一阵波澜。逸趣社内,人声相较于往日更为鼎沸,倒非因有何新奇玩意儿,全系于汉高帝刘邦与西楚霸王项羽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陈年旧怨,又添了新篇。
刘邦此人,最是耐不住寂寞,此刻正踞坐于社内一张宽大棋枰前,与他新拉来的“棋友”——一位生前是账房先生、精于计算的魂灵,对弈着他那套规则随心所欲、几近无赖的“改良版六博棋”。赌注不过是些以忘川灵果制成的蜜饯,但他吆五喝六,唾沫横飞,俨然一副赌场豪客的派头。恰在此时,窗外掠过两道身影,正是项羽与虞姬。项羽本不欲理会此间喧嚣,欲携虞姬往河畔漫步,刘邦眼尖,那点子促狭心思立刻活泛起来,隔着窗棂便拔高了嗓门,语气带着十足的戏谑:
“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力能扛鼎的项籍老弟!怎么,今日不去金戈馆寻平阳公主切磋武艺,倒有这般闲情逸致,陪着虞姑娘在这市井之间流连?莫不是……前日在那不成章法的棋局上,输给了乃公,面上无光,故意绕着走哇?”
他刻意将“输”字咬得极重,周遭几个看热闹的魂灵不禁掩口低笑。所谓“前日棋局”,自然是刘邦仗着自家定下的、漏洞百出的规则,胡搅蛮缠,硬是逼得项羽在一种极其憋屈的情形下认了负。项羽当时只觉规则荒谬,不屑与之计较,此刻被刘邦当众揭破,还如此阴阳怪气,那张刚毅的面容瞬间阴沉如水,重瞳之中仿佛有雷云汇聚。虞姬轻轻握住他的手臂,柔声劝道:“霸王,市井闲言,何必在意。”
然而,项羽性如烈火,最受不得这等撩拨,尤其还是来自刘邦这泼皮无赖。他猛地甩开虞姬的手,一步踏出,那高大的身影仿佛瞬间遮蔽了逸趣社门口的光线,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霸气轰然弥漫开来,震得案几上的茶盏嗡嗡轻响,那几个原本还在偷笑的魂灵立刻噤声,缩起了脖子。
“刘邦!”项羽声如霹雳,震得人耳膜发聩,“休得在此狂吠!你那等村野鄙夫之戏,规则混乱,毫无廉耻,也配称之为‘棋’?胜之不武,徒惹人笑!”
刘邦见他真个动怒,心下先是一虚,但众目睽睽之下,岂肯示弱?他硬着头皮,叉腰站起,强自镇定道:“嘿!项籍!输赢乃兵家常事,更是棋局常理!规则乃公所定,你当时既入了局,便是认可!如今输了想不认账?堂堂西楚霸王,竟是这般输不起的小人做派不成?”他越说越是顺口,竟将自己那套无赖规则说成了金科玉律。
“孤何时认可你那混账规则!”项羽勃然大怒,周身煞气几乎凝成实质,逸趣社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若非你巧言令色,胡搅蛮缠,孤岂会与你在此浪费时间!刘邦,你若真有胆色,便收起这等鬼蜮伎俩,与孤堂堂正正,真刀真枪地较量一番!”他向前逼近一步,那压迫感让刘邦身后的账房先生魂灵直接化作一缕青烟躲回了寄魂木中。
眼见那砂钵大的拳头紧握,骨节发出噼啪轻响,刘邦那点强装出来的镇定顷刻间土崩瓦解。源自垓下、乌江的恐惧记忆瞬间涌上心头,他“嗷”一嗓子,也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颜面扫地,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哧溜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抱头就往门外窜,嘴里还不忘嚷嚷:“君子动口不动手!项籍你休要莽撞!乃公不与你一般见识!”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风般刮出了逸趣社,朝着桃源居的方向亡命奔去,速度之快,堪称其魂生巅峰。
项羽见他逃窜,重重冷哼一声,倒也未追赶,只是那魁梧的身躯如铁塔般矗立在门口,煞气凛冽,使得整个逸趣社内外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刘邦一路连滚带爬,气喘吁吁地冲进桃源居,直到看见正在厅中与管家墨羽低声商议着什么的谢珩,这才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个箭步躲到谢珩那紫色官袍之后,探出半个脑袋,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叫道:“使君!使君!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那项籍……那莽夫仗着力气大,又要行凶!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谢珩早已感知到市集方向那两股激烈对撞的灵压,此刻见刘邦这副狼狈模样,心下已是了然。他尚未开口,身旁的墨羽管家却似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卷材质特殊、边缘略有磨损的古朴皮纸,恭敬呈上:“使君,老朽方才于整理‘三世楼’前期入库的杂项旧物时,偶然发现此卷。观其纹路绘制,注解说明,似是一种……颇为玄妙的棋戏图谱?老朽愚钝,不识其名,还请使君过目。”
谢珩闻言,暂且按下刘邦之事,接过皮纸徐徐展开。目光扫过,眼中不禁掠过一丝惊异。只见皮纸之上,以古拙笔法绘制着一方格局严谨、纵横各九路、共有九十处落子之位的棋盘,线条分明,气象森严。旁侧更有密密麻麻的古体小字注解,分列“将、帅、士、象、车、马、炮、兵”等诸般棋子,不仅详述其行棋规则,如“车行直路,马踏斜日,炮打隔山,兵卒勇往直前”,更隐隐阐释其进退攻守之道,暗合阴阳变化、兵家奇正之理。此物,正是盛行于后世,被誉为“袖珍战场”的——象棋!
谢珩心念电转,已有计较。他暂未理会身后仍在喋喋抱怨的刘邦,而是将手中图谱转向他,语气温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汉高帝,你与霸王之争,由来已久,无非困于意气与规则之辩。与其做此无益口舌,或徒逞血气之勇,何不换一种更为风雅、更需智慧的方式,以此棋定个高低,论个输赢?岂不胜过终日吵闹不休?”
刘邦正自惶急,闻言好奇地凑过头来。他生前虽也接触过博戏,但何曾见过如此结构严谨、规则分明、寓意深远的棋局?只见那棋盘之上,楚河汉界分明,仿佛将他与项羽那场定鼎天下的争霸,微缩于这方寸之地之间。再看那些棋子,“车”行纵横,一如当年战场之上横冲直撞的战车;“马”跃八方,恰似麾下骁勇的骑兵;“炮”能隔子发力,宛如运用巧妙的奇兵;“兵”卒虽只能前行,却有过河之后威力倍增之说,正合那万千士卒奋勇向前之势……这已非简单的游戏,更像是一场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沙场推演!
他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心喜,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方才的惊吓早已被这新奇事物带来的巨大兴趣所取代。他一把抓住谢珩的袖袍,急切地摇晃着,连声道:“妙啊!妙极!此物……此物名为‘象棋’?竟能将战场杀伐、谋略算计融于这尺许棋盘之上!比乃公那六博棋,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使君!快!快寻一副此棋来!乃公定要好生研习,必叫那项籍在这方寸战场上,输得心服口服,看他还有何话说!”
谢珩见他如此急切,如同孩童见了新奇玩具,不由无奈一笑,轻轻拂开他的手,道:“汉高帝稍安毋躁。此棋乃后世演变而成,非忘川当前所有。库藏之中,并无现成棋子棋盘。”
“啊?”刘邦一听,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垮下脸来,但旋即又眼巴巴地望着谢珩,央求道:“那……那使君你神通广大,定有办法!不如……不如你去那阳间走一遭?替乃公寻一副回来!你放心,在你回来之前,我刘邦发誓,绝不踏出逸趣社半步,绝不去招惹那煞星!”他指天画地,信誓旦旦,只是那眼神飘忽,让人对其承诺的真实性存疑。
谢珩知他性子,若不答应,只怕他能缠上三日三夜,搅得桃源居不得安宁。再者,以此法化解二人争端,倒也颇具意义。他略一沉吟,便颔首应允:“也罢,我便去阳间寻觅一番。汉高帝,你且先回逸趣社安心等待。墨羽先生发现的这卷图谱,你可先行研读,熟记规则,待我寻得实物回来,再行对弈不迟。”
说罢,他示意侍立一旁的墨羽管家。墨羽会意,上前对刘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汉高帝,请随老朽回逸趣社歇息。”
刘邦得了谢珩的承诺,如同吃了定心丸,立刻眉开眼笑,将那卷象棋图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得了什么绝世珍宝,对着谢珩连连作揖:“有劳使君!有劳使君!乃公这就回去好生研读!”说着,便兴冲冲地跟着墨羽离开了桃源居,一路走,还一路低头琢磨着图谱上的规则,口中念念有词:“马走日,象飞田……嘿嘿,有点意思……”
谢珩望着刘邦那兴致勃勃、浑然忘了前耻的背影,不禁摇头失笑。他复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古朴的象棋图谱,目光深邃。以此“楚河汉界”之戏,来化解楚汉雄主之间跨越千年的争执,冥冥之中,倒也暗合天数,颇为有趣。只是,这趟阳间之行,看来是非去不可了。他收起图谱,心中已然开始思忖,该去往何方,方能寻得一副合乎心意、材质上佳的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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