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忘川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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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华录与饕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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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郡,阴界独一无二之处,汇聚着千年星河中最为璀璨的那些灵魂。这里无日月轮转,却有恒常的、柔和的明光,既非白昼之烈,亦非黑夜之寂。天空是某种永恒的、带着微紫的黛蓝色,流淌的忘川河水泛着粼粼的银波,如同一条无声的星河,贯穿这片奇异的土地。河畔,曼珠沙华如火如荼地盛放,是这静谧画卷中最浓烈的一笔色彩。

使君谢珩的居所“桃源居”便坐落在忘川河畔一处高地上,视野开阔,能望见大半郡治。此刻,桃源居那间素雅而不失威仪的大厅内,谢珩正与一位新至的魂灵交谈。

谢珩身着剪裁合体的紫色官服,其上以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头戴的金边乌纱帽更添几分庄重。然而,与他这身象征权柄与职司的装束形成奇妙对比的,是他那鹤发童颜的样貌。银丝如雪,衬得面庞愈发红润光泽,一双眸子清澈有神,仿佛看尽了岁月沧桑,却又未曾沾染半分暮气。

与他相对而坐的,正是刚刚抵达忘川不久的文豪,苏轼。此刻的苏轼,仍保持着辞世时的样貌,眉宇间带着历经坎坷后的从容与淡然,长须垂胸,是世人最熟悉的那个形象。

“苏学士,于这忘川初置之地,可还习惯?”谢珩声音温润,如春风拂过琴弦。

苏轼捋须一笑,神态豁达:“何处水土不养人?何况此间无饥馑之忧,无党争之患,更无贬谪流徙之苦,清静自在,已是极好。只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顽皮的光,“只是这口腹之欲,似乎并未随形骸一同消散,反倒愈发清晰起来。使君日前所赐那盏清茶,滋味之妙,竟引得我腹中馋虫蠢动,倒是一桩奇事。”

谢珩闻言,莞尔一笑:“忘川虽非阳世,然五感俱全,甚至更为敏锐。口腹之欲,亦是精神之欲的一种显化,于此间留存,再正常不过。说起来……”

他像是忽然记起什么重要事宜,袖袍轻轻一拂,一道柔和的金光在他掌间凝聚,化作一本厚厚册籍。册子封面是深沉的玄色,上有“风华录”三个古朴大字,隐隐流动着光华。

“瞧我这记性,光顾着与学士探讨郡务,竟忘了这最要紧的一步。”谢珩将风华录置于两人之间的紫檀木几上,翻开至某一空白页,“此乃忘川根本之册,录名其上,方算真正在此立足,灵识与忘川相连,可得此地庇佑,亦能运用此间法则。请学士在此,留下名讳。”

苏轼看着那本气息玄妙的册子,并无太多迟疑,他一生磊落,对此等程序之事倒也坦然。接过谢珩递来的、仿佛由光芒凝聚而成的笔,他悬腕提笔,在那空白的纸页上,郑重写下“苏轼”二字。笔触落下,墨迹(虽是无形之光,却给人以墨迹淋漓之感)仿佛融入纸中,旋即,整页纸泛起一层温润的光华,字迹稳定下来,与其他页面上隐约可见的诸多名讳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

“好了。”谢珩满意地点点头,收回风华录,那册子再次化作金光没入他袖中。“既已录名,学士便可随心调整自身样貌。忘川不计年岁,许多名士偏好选择自身最为意气风发之时,亦或了无牵挂之态。学士可愿一试?”

“哦?竟有如此玄妙?”苏轼颇感新奇,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笑道,“苏某这一把胡子,伴我半生,历经风雨,倒也有些感情。不过,既是重新开始,换一副面貌,换一种心境,亦无不可。”他沉吟片刻,眼中掠过汴京年少时的疏狂,杭州太守时的俊逸,黄州躬耕时的沉潜,最终定格在某种融合了青春活力与初窥世情的清明之上。

“便取我二十许至而立之间的模样吧,那时尚未蓄须,心中虽有块垒,更多却是对天地万物的好奇与挚爱,正合眼下这片新天新地。”

“如您所愿。”谢珩微笑,指尖在空中虚点,一道清辉笼罩住苏轼。

光芒流转中,苏轼感到一种奇异的、时光倒流般的轻盈。待清辉散去,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向颌下,触手光滑,那陪伴他多年的长须已然不见。再观自身,原本略显松弛的皮肤变得紧致,身躯挺拔,充满了久违的活力。他甚至能感觉到,脑海中那些沉重悲苦的记忆并未消失,但其带来的沉滞之感却减轻了许多,仿佛被这忘川之水洗涤过一般,只余下经历本身的醇厚。

几乎在苏轼完成变化的同一时刻,挂在桃源居大厅主墙上的一幅巨大空白卷轴——名为“丹青卷”的宝物——之上,灵光汇聚,水墨自行晕染勾勒,迅速呈现出一幅新的画像。画中人身着月白内衬外罩青衫,面容俊秀,眉眼疏朗,唇边带着一丝洒脱不羁的笑意,正是苏轼选择的青年样貌,翩翩年少,风华正茂。

苏轼看着画中的自己,先是愕然,随即抚掌大笑:“妙哉!不想我苏子瞻,竟还有重见这少年皮囊的一日!使君,此物神异,堪称镇郡之宝。”

“丹青卷录名士风采,亦是忘川气运所系。”谢珩解释道,目光也欣赏地掠过那幅新成的画像,“那么,苏学士,既已安定神魂,接下来便是择地而居了。忘川郡初建,地域广阔,学士可随意挑选合眼缘之处,建造居所。不知学士属意何方?”

苏轼几乎不假思索,他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那座横跨忘川河、样式古朴的石桥,以及桥头附近那片已初具雏形、却尚显冷清的市集一角,特别是那靠近河岸、能听见流水潺潺的位置。

“便是那里吧,奈何桥边,市集临河之处。”苏轼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苏某不欲深居简出,愿在那热闹之地,开一家小店,名唤‘饕餮记’。”

“饕餮记?”谢珩挑眉,这名字倒是直白得很。

“然也。”苏轼转过身,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仿佛已然看到了未来的蓝图,“使君莫要笑我。苏某一生,于仕途经济或有力所不逮,然于这庖厨之道、品味之乐,却自认有几分心得。人间有言,‘民以食为天’,这饮食二字,看似小道,实则蕴含天地生养之理,调和鼎鼐之智,更是人情往来、悲欢离合的最佳注脚。我欲在这忘川,开一家不仅能果腹,更能慰藉魂灵的小店。以美食会友,以五味纳客,岂不快哉?”

他越说越是兴起,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店面临河,可引忘川活水养些鲜物,亦可观河上风景。店面不必奢华,但要洁净敞亮,后厨尤其要宽敞!前厅设些雅座,再于河边搭一露台,置几张桌椅,若是……若是日后有朋自远方来,便可于月下……哦,忘川无月,那便于这星河之下,对酌品肴,谈诗论道,不亦乐乎!”

看着苏轼眼中重燃的、属于年轻时的炽热光彩,谢珩心中了然。这位学士,是将他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追求,尽数倾注到了这“饕餮记”之中。这不仅是谋生之业,更是他存在于忘川的意义之一。

“甚好。”谢珩颔首,“学士之志,于忘川大有裨益。此地名士,虽无需饮食以维生,然口舌之愉、相聚之乐,亦是精神所需。有饕餮记在,必能为忘川增添无数生气。”他略一停顿,语气带着些许宽慰与提醒,“不过,学士也需知晓,目前忘川郡内,录名风华录者,唯您一位。这市集,怕是要冷清一段时日了。”

苏轼闻言,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哈哈大笑:“无妨,无妨!无人叨扰,正好让我潜心研究这忘川特有的食材与烹调之法!使君且看,这忘川之鱼,看似与阳世无异,然其肉质晶莹,隐隐有灵光流动,若以寻常之法烹制,怕是暴殄天物。还有那河畔曼珠沙华,其瓣肥厚,色艳如火,不知可否入馔?或取其色,或取其味,或研究其性……此中乐趣,无穷尽也!况且,”他狡黠地眨眨眼,“开店之初,总需试菜,使君若不嫌弃,不妨常来,为我品评一二?”

谢珩被他这乐观与急切逗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届时定来叨扰。既然如此,我即刻调拨资源,助学士修建饕餮记。一应建材、器具,皆由郡守府承担。”

“多谢使君!”苏轼拱手,已是迫不及待。

就在这时,谢珩忽然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着什么无声的讯息。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对苏轼歉然道:“苏学士,郡中有些许事务需即刻处理,关于饕餮记的具体建造图样,稍后我会遣人送来与你商议。”

“使君公务繁忙,请自便。”苏轼连忙道。

谢珩点头,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紫色流光,消失在桃源居外。

苏轼独立厅中,回味着方才的一切,又走到丹青卷前,仔细端详了自己青年时的画像片刻,最终将目光投向窗外奈何桥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喃喃自语:“饕餮记……第一道菜,该做什么好呢?嗯……需得有些新意才好……”

忘川郡的运转核心,并非位于桃源居,而是在一处更为隐秘、由无数流光符文构筑而成的空间内。这里被称为“枢机殿”。殿内,四面墙壁皆是流动的数据光华,显示着忘川各处的能量流动、结界状态以及名士(目前仅苏轼一位)的灵息稳定情况。

谢珩的身影在殿中央的玉质法坛上浮现。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沉静。他甫一出现,殿内流动的光华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数道信息流迅速汇聚到他面前。

一道淡蓝色的光幕显示着忘川河某处支流的能量淤塞警报,虽不严重,但若置之不理,会影响沿岸环境的稳定。另一道赤红色的光幕则标示着某处新划定的居住区地基不稳,需要加固结界。还有数道较为细微的白色光幕,是来自阳世对已逝名士的强烈思念波动,这些波动有时会被忘川感知,需要记录在案,以备不时之需。

最为显眼的,是一道不断闪烁着的金色讯息,来自更高层面的法则提示——关于接引下一位符合资格的名士进入忘川的初步预警,时间尚未确定,但准备工作已需提上日程。

“还真是片刻不得清闲。”谢珩低语一句,语气中并无抱怨,只有绝对的专注与效率。

他首先抬手,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几个复杂的符文,打入那道显示能量淤塞的蓝色光幕。符文没入,光幕上代表淤塞的红点开始缓缓移动、消散。同时,他分心二用,神识沉入忘川地脉,引导着灵气流向那处地基不稳的区域,如同最精密的织工,修补着大地的“纹理”。

处理这些郡内日常维护事务,对他而言似乎已是驾轻就熟。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滞涩,紫色的袍袖在流转的光华映照下,显得神秘而威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几项紧急事务便被处理完毕,光幕相继稳定或消失。谢珩这才将主要注意力投向那道金色讯息。他仔细阅读着其中蕴含的、仅有使君能解读的信息,默默计算着所需准备的资源。

“接引仪式需消耗不少灵蕴,需提前从忘川本源中调取储备……名士居所的建造模板也要准备好,总不能每次都如苏学士般自行设计……”他一边思索,一边在另一块凭空出现的玉板上快速记录着要点,那玉板上的字迹随着他的心意自动生成、排列、归档。

就在他专注于工作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透过他与风华录之间的特殊联系,传递过来。这波动并非警报,更像是一种……满足的、愉悦的共鸣。

谢珩动作微微一顿,神识稍分,瞬间明了——是苏轼。那位新任的饕餮记老板,此刻正沉浸在对他未来事业的狂热构想中,那股强烈而纯粹的意念,甚至微微触动了与他相连的风华录。

想到苏轼那兴致勃勃、要将忘川食材研究个底朝天的样子,谢珩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这位苏学士,倒是给这初创尚且冷清的忘川,带来了第一抹鲜活滚烫的生气。

“也好,有他这般人物在,日后这忘川,想必是不会寂寞了。”谢珩心中暗忖,随即收敛心神,重新投入到面前繁杂的公务之中。枢机殿内,只余下光华流转与他指尖偶尔划破寂静的细微声响。

而远在奈何桥边,那片临河的空地上,苏轼正背着手,来回踱步,时而蹲下抓起一把泥土捻动,时而望向忘川河水沉思,口中念念有词,已然全身心投入到了他新的“战场”——厨房与美食的广阔天地之中。他的到来,仿佛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这片属于往昔英魂的永恒之地,漾开了第一圈充满烟火气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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