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夜色浓稠,浸染天地,整片世界宛若死寂。
岭谷关,这头扼守胶州咽喉的巨兽,正匍匐于苍茫雪原,连呼吸都已停滞。
风是唯一的活物。
它自关外凄厉卷来,撞上斑驳城墙,发出鬼哭狼嚎,再顺着墙垛缝隙,钻入每一条空旷死寂的街道。
粮仓重地西侧,一座高耸的箭塔上,了望哨兵将身体缩进厚重皮裘,脑袋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如铅。
他身旁的同伴早已倚墙睡去,鼾声轻微。
寒冷与无聊,是比敌军更致命的敌人。
就在他们脚下,箭塔与仓库的阴影交汇处,黑暗比别处更深。
陈十六潜伏在那里,身形与阴影再无分别。
他身后,数十道黑影同样悄无声息,彻底融入了夜色。
时间在酷寒中流逝得极其缓慢。
陈十六很有耐心,像一匹等待猎物彻底松懈的孤狼。
直到一阵杂乱的脚步与粗野的歌声从街角传来,他紧绷的身体才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来了。
“喝!喝光这坛酒!明日睡到日上头!”
“管他娘的南朝狗!老子只爱羊腿肉!嘿!”
两名同样穿着大鬼国皮甲的安北士卒,勾肩搭背,脚步虚浮地晃了过来。
他们脸上挂着醉酒的酡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大鬼国小曲,一股劣质酒气远远飘散。
箭塔上,哨兵烦躁地向下望,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两个醉鬼吸引。
就是现在!
陈十六手臂猛地一挥。
两道黑影从阴影中窜出,落地无声。
他们双手扒住箭塔木柱,手脚并用,迅捷如猿,几个呼吸间便攀上了十余米高的塔顶。
塔上的哨兵还在盯着醉鬼,浑然不觉死神已立于身后。
一只冰冷的手掌猛地捂住他的嘴,将所有惊呼都堵回喉咙。
下一瞬。
噗嗤!
锋利的短刃精准划过喉管。
温热的血喷涌而出,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哨兵身体剧烈抽搐,随即软倒。
几乎同时,他那还在梦中的同伴,也以同样的方式,被送入了永恒的长眠。
解决哨兵的安北士卒将尸体拖到角落,探头向下,挥了挥手。
行动成功的信号。
陈十六这才带着众人,如鬼魅般滑出阴影,迅速贴近那片被高高栅栏围起的粮仓区。
箭塔下的守卫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被数道黑影扑倒,在沉闷的骨裂声中失去生息。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除了风声,再无多余的动静。
陈十六一脚踹开栅栏木门,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迈入禁区。
“留下十人警戒!”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其余人,两人一组,把里面所有活着的都给老子清理干净!”
“记住,不留痕迹,尸体全部藏好!”
“是!”
数十名安北锐士眼中凶光一闪,如一滴滴墨水,瞬间散开,融入这片由营帐和仓库组成的巨大区域。
凄厉的风,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睡梦中的屠杀,无声进行。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粮仓守卫,在温暖的被窝里,甚至没来得及感受痛苦,便被锋利的刀刃送去见了阎王。
陈十六没有参与清剿。
他的目标,是那座最大的主粮仓。
他走到厚重的木门前,轻轻一推。
嘎吱——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门缝被推开。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气味,瞬间从门缝里灌出,狠狠冲入他的鼻腔。
火油!
数量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火油!
陈十六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他猛地将大门彻底推开。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
巨大的仓库之内,并非堆积如山的粮草。
取而代之的,是数百个巨大的黑色木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乎堆满了整个仓库。
月光从敞开的大门照入,落在那些黑色木桶上,反射出油腻腻的、令人心悸的光泽。
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火油味,浓烈得让人头晕目眩。
陈十六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哪里是粮仓!
这分明是一座巨大的火油库!
他脑中瞬间浮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
当安北军兵临城下,猛烈攻城之时,关内守军便会将这数百桶火油,倾倒在关隘的每一个角落。
城墙上,街道上,房屋上……
然后,只需要一支火箭。
只需要一点火星。
整个岭谷关,就会在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一座为安北军量身打造的,巨大无比的火焰坟墓!
好狠的计策!
好毒的用心!
陈十六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走出粮仓,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复。
此时,派出去的士卒们也已陆续汇合。
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但眼神平静如水。
“都尉,都解决了。”
一名副手低声汇报道。
“一共四十七人,一个没留。”
陈十六点头,目光扫过眼前这些悍不畏死的弟兄。
“今天开始,我们,就是这粮仓的新守卫。”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务必不能让任何一个大鬼蛮子,靠近这些火油!”
“是!”
众人齐声应道。
陈十六随即点出一人,正是他的副手。
“你,立刻从地道返回明虚城!”
陈十六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
“告诉王爷,可以攻关了!”
副手点头。
陈十六继续说道:“告诉王爷,攻城之时,不必留手,只管猛攻!”
“关门,我会率人打开!”
“是!”
副手再不多言,深深看了陈十六一眼,仿佛要将这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决然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陈十六目送他离开,转过身,看向留下的这五十名弟兄。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森然而灿烂的笑容。
“在我打开关门之前,给老子把这些火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任何人,敢靠近一步,杀无赦!”
“明火,一律不准点!”
“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五十人齐声低吼,声如闷雷,眼中全是悍不畏死的决绝。
陈十六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看向关隘中央那座依旧灯火通明的将军府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乌尔叙。
你不是喜欢贪吗?
老子就送你一份大礼!
……
与此同时。
百里之外,胶州城。
大鬼国在关北的统治核心,帅府之内,气氛却不似外界想象的那般轻松。
国师百里元治静坐主位,身前炭火正旺,将他清癯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闭着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麾下将领汇报此战的损失。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代表着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消逝。
但百里元治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波澜,仿佛战死的不是他大鬼国的儿郎,而是一群无关紧要的牲畜。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寒风倒灌。
一道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赤色甲胄,甲叶上残留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与煞气。
正是赤勒骑的统帅,达勒然。
他甚至没有行礼,径直走到一旁坐下,将沉重的头盔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国师。”
达勒然的声音粗犷沙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怒火与质问。
“为何要让我们撤退?”
“岭谷关地势险要,只要我赤勒骑据守,再辅以重兵,那帮南朝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休想越雷池一步!”
“就这么白白让出,我不明白!”
百里元治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浑浊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有回答,反而慢条斯理地问道:“达勒然,你这次出战,觉得那支新组建的南朝军,如何?”
达勒然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那场惨烈的血战。
“不算厉害。”
“但,也确实能说得过去。”
“跟我们以前遇到的那些南朝军队,完全不同。”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凝重。
“他们的骑军,战法生涩,配合粗糙,但悍不畏死,冲锋起来,有一股疯劲。”
“尤其是他们的几名领军将领,都是不可多得的猛将,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达勒然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此次出征,我赤勒骑,竟然折进去三千多名儿郎!”
“换做以前,这绝不可能!”
百里元治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他缓缓站起,走到大帐中央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之上,关北的地形纤毫毕现。
“我军在胶州,算上各城守军与游骑,原本驻扎了近十万儿郎。”
百里元治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可此次与南朝军初次碰撞,竟然就折损了近半数之多。”
“甚至,连你的赤勒骑,都折损了三千余人。”
他的目光,落在达勒然的脸上。
“达勒然,时代变了。”
“如今的南朝军,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
“老夫还真是没想到,大梁那个看似平庸的皇帝,竟然能生出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儿子。”
“一个小小皇子,在短短月余之内,收拢残兵,整顿军务,练出这样一支虎狼之师,还接连拿下了玉枣关、明虚、太玉三座城池……”
“此子,不简单啊。”
达勒然沉默不语。
他没有见过那个所谓的安北王,无法评价。
但他麾下三千多名赤勒骑儿郎的性命,就是对那个男人能力最好的证明。
百里元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缓缓划过。
“如今,我们能汇聚的骑兵,尚有三万骑,再加上你麾下还能战的六千多赤勒骑儿郎,满打满算,还有近四万之众。”
“而南朝人呢?”
百里元治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他们那支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骑军,在与你和乌达达的两场血战之后,伤亡惨重,早已称不上有多少战斗力了。”
“只要再来一次重创,便可让他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这点家底,彻底灰飞烟灭!”
“至于城池……”
百里元治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只要他们的有生力量被打残了,这些城池,迟早都能拿回来。”
“就先让他们,替我们好好修缮一下城防,雀跃一阵吧。”
达勒然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所以,岭谷关……”
“岭谷关,是我送给那位安北王殿下的一份大礼。”
百里元治脸上的笑容,愈发森然。
他走到沙盘前,将代表岭谷关的旗帜,轻轻放倒。
“我不仅把你的赤勒骑调了回来,还抽走了关内大部分的守军,只留下几千老弱病残,由乌尔叙那个蠢货看守。”
“现在的岭谷关,就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一块摆在嘴边的肥肉。”
“你说,那位连战连捷,意气风发的安北王殿下,看到这样一块肥肉,他会不动心吗?”
达勒然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国师这步棋的真正用意。
诱敌深入!
以一座雄关为诱饵,引诱安北军的主力前来攻打!
“可是,南朝人不是有探子吗?”
“他们难道不会发现这是个陷阱?”
达勒然还是有些不解。
“他们当然会发现。”
百里元治笑得像一只老狐狸。
“但,发现的,只会是一部分真相。”
“他们会发现岭谷关是座空城,会猜测这是个陷阱,但他们绝对猜不到,这个陷阱的真正杀招,是什么。”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岭谷关后方,一片广袤的平原之上。
“你麾下的赤勒骑,以及我军剩下的所有骑兵,就埋伏在这里!”
“当安北军的大军将岭谷关团团围住,以为胜券在握之时……”
“你们,将如天降神兵,从他们的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
“届时,岭谷关内,火海升腾,将他们前路彻底封死!”
“关外,我四万铁骑合围绞杀,将他们后路完全断绝!”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百里元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帐内回响,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与自信。
“我要让那位不可一世的安北王,亲眼看着他的大军,是如何在这片雪原上,被我们一点一点地,撕成碎片!”
“我要用他麾下十万将士的尸骨,为我大鬼国南下的道路,铺上一层最坚实的地基!”
达勒然怔怔地看着沙盘,看着百里元治那张因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
他终于明白,这位国师,究竟布下了一个何等庞大而恶毒的杀局。
这一刻,他心中对撤兵的所有不满,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震撼,与一丝……深深的恐惧。
他看着百里元治,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国师……高明。”
良久,达勒然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百里元治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桌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让儿郎们好生休整。”
“过几日陪老夫一起,去看一场最盛大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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