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了伏,雨水便成了常客。
不再是春日里细润无声的甘霖,时常是裹着闷热湿气的黏腻雨丝,偶尔又骤然泼下带着土腥气的急雨。
翊坤宫西偏殿的窗棂终日蒙着一层水汽,院中那株玉兰早已谢尽繁华,深绿的阔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油亮亮的,偶尔一阵风过,叶片翻飞,抖落一捧沉重的雨水,砸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脆响。
胤禑倚在引枕上,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细葛布的寝衣,领口和袖口镶着极窄的湖蓝色绲边,素净得近乎寡淡。
他恹恹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眉头微蹙。
持续的阴雨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潮气,也像一层湿冷的布裹住了他的脾胃。
连日来,他对着御膳房送来的精致粥点、汤羹毫无胃口,勉强咽下几口,便觉得胸膈间沉甸甸的,堵得慌,连带着人也越发没精神,刚养出来的一点血色又褪了下去,下颌的线条显得更加伶仃。
翠喜端着一碗新熬的参汤进来,小心翼翼地道:“主子,太医新开的参汤,最是补气提神的,您好歹用些?”
碗里是浓酽的褐色汤汁,热气蒸腾,浓郁的药味混杂着参特有的微苦土腥气,瞬间弥漫在空气里。
胤禑的胃里立刻一阵翻搅。
他别开脸:“端走,闻着就腻。”
“主子,”翠喜为难地往前凑了半步,“太医说了,您暑湿困脾,气虚体弱,必须得用这参汤吊着元气才行。您不用,奴婢没法交代啊……”
胤禑只是闭着眼,薄唇抿得死紧,摆明了抗拒。
殿内一时僵持。
窗外雨声淅沥,更添了几分沉闷。
须臾,帘子一掀,当值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太医看了一眼纹丝未动的参汤,又瞧了瞧胤禑灰败的脸色,眉头拧成了疙瘩。
“十五阿哥,”太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讳疾忌医,于身体恢复大大不利。这参汤是固本培元之要药,您必须服下。”
他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一个半扶半按地稳住胤禑的肩膀,另一个则接过翠喜手里的药碗。
“你们……放肆!”胤禑惊怒,挣扎起来,但他那点力气在太监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小太监的手像铁钳,捏开他的下颌,药碗便不由分说地凑了上来。
“唔……咳咳……呕……”浓稠苦涩的药汁强行灌入喉咙,胤禑本能地剧烈呛咳、干呕,脸憋得通红。
参汤的腥气直冲脑门,胃里翻江倒海。
只勉强咽下小半碗,他猛地推开太监的手,伏在床边,“哇”地一声,将刚才勉强吃下的几口清粥连同那点参汤尽数吐了出来。
秽物溅落在脚踏板下的青砖地上,酸腐的气息顿时盖过了药味。
胤禑伏在那里,剧烈地喘息,额上全是冷汗,单薄的寝衣后背也湿了一片,黏腻地贴在嶙峋的脊骨上。
他眼中满是屈辱愤怒,更深的是被病体反复折磨的无力感,像被抽掉了筋骨,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太医脸色难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挥挥手让人清理。
殿内一时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收拾的窸窣声。
等太医带着人退下,殿内弥漫着呕吐后的酸腐气和参汤的余味。
青禾默不作声地端来温水,浸湿了干净的布巾。
她用布巾仔细擦拭胤禑溅上秽物的嘴角和下颌,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嫌弃。又换了块热布巾,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和脖颈间的黏腻。
“恶心……”胤禑闭着眼,声音带着呕吐后的沙哑和疲惫。
“吐出来也好,强灌下去,更伤脾胃。”青禾的声音平淡无波,她扶着他慢慢靠回引枕,替他掖好滑落的薄毯边角,又端来一杯温热的清水:“漱漱口,去去味儿。”
胤禑依言漱了口,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眉宇间戾气稍稍平复了些,只剩下深重的倦怠。
他看着宫女收拾干净地面,又打开半扇窗通风,让雨后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微凉空气驱散殿内的浊气。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光透过云层,染上一点稀薄的亮色。青禾的目光似乎穿透墙壁,落在御花园御湖里的荷叶上。
她仿佛看到雨水在宽大的叶面上积成了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白的天光,晶莹剔透。
翌日,天尚未亮透,晨曦微熹。
青禾已提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罐悄无声息地来到御花园那半池残荷边。
荷叶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愈发碧绿清新。她精心选取那些叶心微凹的叶片,将叶面上积攒的一颗颗浑圆饱满的晨露轻轻拨入瓷罐中。
露水落入罐底,发出细微清泠的声响,很快便在罐底积起一层清亮透彻的水。
回到小厨房,青禾将收集的荷叶露水小心地倒入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又从柜中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上好的西湖藕粉,细腻洁白如初雪。
她先用少许温凉的荷叶露水将藕粉调开,化开成均匀的乳白色浆液。
接着将剩余的荷叶露水在小锅里微微加热,不能煮沸,只烧到水面刚刚浮起细小的蟹眼泡,便迅速离火。
然后一手稳稳地端着滚热的露水,一手用银匙飞快地搅动碗中的藕粉浆,将滚水细细地冲入浆液中。
碗中的藕粉浆液瞬间变得晶莹剔透,呈现出温润如玉的胶质状,颜色也从乳白转为几乎看不出的碧色。
带着荷叶冷香的甜润气息弥漫开来。
她又取来一个小石臼,放入几颗晒得干瘪发黑的山楂干和几粒深褐色的乌梅肉,轻轻捣碎成细末。
她将粉末均匀地撒在晶莹剔透的藕粉冻上,又用小银勺尖沾了一点点上好的野蜂蜜,点在乌梅山楂粉上,酸香的气息立刻与藕粉的清甜交融。
最后,从窗台上掐了一小截刚抽嫩芽的薄荷尖儿,洗净了作点缀。
一碗碧荷冷淘便成了。
半透明的藕粉冻温温地凝在碗中,乌梅山楂的碎末如同墨色星辰点缀其间,薄荷的嫩芽是唯一的翠色,荷露的清冷气息幽幽浮动。
青禾回到殿内,胤禑刚醒不久,依旧没什么精神,恹恹地看着帐顶。
殿内有些闷热,他寝衣的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段瘦削的锁骨。
“主子,试试这个?”青禾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将白瓷碗放在床头小几上。
胤禑的目光被那碗晶莹剔透的东西吸引。倒是和他平日所见的羹汤点心不同。
“什么?”他声音依旧低哑。
“藕粉做的,加了荷叶上的露水,乌梅山楂开胃,薄荷醒神。”青禾用银匙轻轻舀起一小块。
藕粉冻颤巍巍的,在匙中微微晃动,透亮得能看到匙底的纹路。
胤禑犹豫了一下,微微张开了嘴。
微温的藕粉滑入口中,带着荷叶的清凉淡香,几乎无需咀嚼便化开了。
紧接着,乌梅山楂的酸甜滋味在舌尖漾开,瞬间刺激了沉睡的味蕾,生津止渴。
最后是薄荷叶尖的些微清凉,直冲鼻窍,让他昏沉的头脑都为之一清。
青禾见他没吐,也没抗拒,便又舀了一匙,递过去。
胤禑沉默地一口又一口。虽然吃得极慢,但那碗碧荷冷淘终究是见了底。
“可还受得住?”青禾收拾碗匙时问。
胤禑靠在引枕上,微微阖着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点重负。
他没有回答,但眉宇间那层沉沉的郁气,似乎淡了一点点。
午后,雨势又起,细密连绵。
日子在连绵的阴雨和偶尔放晴的间隙中缓慢流淌。
胤禑的胃口依旧不算好,青禾变着法子做一些温润易克化的食物。
有时是熬得极烂的薏米山药粥,有时是几片用陈皮、话梅水渍过的脆藕,有时是撒了炒香芝麻的鸡茸豆腐羹。
倒是不负所望,他多少能进一些。
体力也随着进食一点点积攒。
这日傍晚,雨终于停了。
西边天空撕裂厚厚的云层,漏下一片金红色的霞光,将庭院里湿漉漉的青石板和油亮的树叶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积水未干,倒映着瑰丽的天空。空气清新得醉人。
青禾扶着胤禑,照例从床边走向殿门口。他的脚步依旧虚浮,但比最初那几步如同踩在刀尖上的样子,已算“健步如飞”了。
走到殿门口,胤禑微微喘息着站定,霞光落在他隐约透出一点生气的脸上。
他的目光在庭院里缓缓巡视,最后落在了墙角一株不起眼的石榴树上。
那石榴树不大,枝干虬结,叶子被雨水洗得碧绿发亮,细小的花蕾藏在叶腋间,只有零星几点,在晚霞里看不分明。
“那树……”胤禑的声音很轻,“能结果吗?”
青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石榴树在富丽的宫苑里确实显得过于平凡,甚至有些寒酸。
她扶着胤禑手臂的手微微用力,支撑着他站稳,平淡地答道:“能。石榴多子,是好意头的树。只是这树栽得偏,又没人好好打理,怕是结不了几个好果子。”
胤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几点的花蕾上,没说话,似乎在想象它挂满红彤彤果实的模样。
她侧头看了胤禑一眼,“主子要是真想秋天看它挂果,光站在这儿看可不行。从明日起,每日多走五步。走到石榴树下,看看它长了多少叶子,开了几朵花。等秋天,兴许就能得一个石榴尝尝了。”
胤禑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数日后,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
空气格外清爽,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带着暖意却不燥热。
胤禑在青禾的搀扶下,正尝试着向那棵石榴树迈去。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额角渗出细汗,但眼神专注,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目标。
那株石榴树的新叶在晨光中舒展。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廊下第三步台阶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月洞门的方向传来。
青禾立刻警觉地停下脚步,扶着胤禑的手臂微微用力,让他站稳。胤禑也循声望去。
只见一人身着石青色团龙暗纹常服袍,外罩一件玄色漳绒坎肩,身形挺拔,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癯,眉骨略高,显得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线条清晰,下颌方正。
他的神情沉静,目光如古井深潭,看不出太多情绪,周身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沉凝气度。
他身后跟着一个随侍太监,面容恭谨,垂手落后半步跟着。
来人的目光落在庭中互相搀扶的两人身上,尤其是胤禑身上。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来,唇角似乎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声音温和醇厚,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十五弟?”
胤禑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搭在青禾肩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青禾有点慌乱,眼神躲闪。这人是谁?该怎么称呼?怎么看起来凶巴巴。还好自己扶着十五阿哥不用马上行礼。
胤禑试图站稳行礼:“四哥……”
四哥?雍正???天呐,看到雍正了!!!青禾心里响鼓如雷。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屈膝行礼:“奴婢给四阿哥请安。”
“快免礼。”
胤禛对着十五阿哥虚抬了一下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的意味,“方才在给额娘请安,出来时想着许久未见十五弟,顺道过来瞧瞧。气色瞧着倒是比前些时大好了?”
他的语气是兄长的温和关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胤禑依旧清瘦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
“劳四哥挂心……是好些了。”胤禑低声回答,垂着眼睫,避开了胤禛深邃的目光。
“嗯,那就好。”胤禛点点头,似乎颇为欣慰。他手腕一动,从自己左手腕上褪下一串深褐色的佛珠。
那佛珠颗颗圆润,油光内蕴,散发着略带甘甜的独特木质香气,正是极其名贵的伽楠香。
他捻动了几颗,动作带着近乎禅意的娴熟,递向胤禑:“病后体虚,心神易扰。这串伽楠珠子,是五台山高僧加持过的,最能宁神静气,助益安眠。十五弟戴着,或有些裨益。”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赠予一件寻常之物。
青禾垂着眼,心中却是一凛。
伽楠香贵重非常,有“一寸伽楠一寸金”之说,更遑论是高僧加持之物。四阿哥此举,是单纯的兄弟关怀,还是另有用意?
胤禑看着递到眼前的深褐色佛珠,沉静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入鼻端。
他犹豫了一下,才缓缓抬起瘦削的手接了过来。指尖触碰到温润微凉的珠串,沉甸甸的质感压在手心。
他低声道:“谢……谢四哥。”
“自家兄弟,不必言谢。”胤禛收回手,目光在胤禑握着佛珠的手上停留一瞬,又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殿宇和庭院,语气依旧温和。
“既是大好了,便该好生将养,莫要再劳神费力。雨后地滑,十五弟身子尚弱,走动更要当心。”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扶着胤禑的青禾,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青禾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被最冷的冰水浸过脊背。
“是,谨记四哥教诲。”胤禑应道。
胤禛点点头:“我还要去南书房,就不多扰你休养了。改日得空,再来看你。”
说罢,他对着胤禑微微颔首,便转身带着那个一直沉默如影子的随侍太监,如来时一般,步履沉稳地离去。
石青色的袍角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直到胤禛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庭院里令人屏息的威压感才悄然散去。
阳光重新变得和煦,鸟鸣声也清晰起来。
青禾明显感觉到胤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甚至微微晃了一下。她连忙用力扶稳他:“主子,可要回去歇歇?”
胤禑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着头,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那串伽楠香佛珠。深褐色的珠子散发着清幽宁神的香气,沉甸甸的。
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中一颗光滑圆润的珠子,指腹感受着那细腻温润的木质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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