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紫禁城朱红的宫墙。
翊坤宫西偏殿里,虽然炭盆终日燃着,却总也驱不散那股子从窗棂隙里钻进来的阴冷湿气。
只是,比起秋日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殿内似乎多了一丝生气。
十五皇子清醒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得下不了床,脸色也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但那双眼睛不再是涣散无光的灰翳,开始有了些清明的神采。
咳血的次数锐减,偶尔几声轻咳,也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呛咳,更像是清理喉咙。
最显着的变化是,喂进去的汤药和粥水,他能咽下大半了。
青禾每日将温热的百合粥或新熬的药膳,一勺勺喂到他唇边,看着他喉结缓慢却清晰地滚动,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便又明亮一分。
这天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高丽纸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
一个穿着藕荷色织锦缎棉袍,外罩石青色貂绒出锋坎肩的妇人,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温婉,眉眼间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和疲惫,青禾猜测她是十五阿哥的母亲。
“禑儿?”妇人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快步走到床前。
十五皇子正半倚在厚实的引枕上,青禾刚喂他喝完一小碗温热的沙参麦冬汤。
听见呼唤,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母亲脸上,嘴唇动了动:“……额娘。”
这一声“额娘”,让妇人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坐在床沿,伸出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轻轻抚摸着十五阿哥依旧瘦削的脸颊,指尖微微颤抖。
“好,好……能说话了就好……”声音哽咽,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心疼和后怕。
青禾垂手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心里打着小九九。
这妇人长相虽然平平,但看她的穿着打扮,位份应该不低。她对十五阿哥的关心也不似伪装,应该是他的生母。
今日还第一次听到了十五阿哥的名字,妇人唤他禑儿,康熙的儿子是胤字辈,原来他叫胤禑。
在青禾天马行空的时候,那妇人已经拉着胤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多是宽慰之语,也夹杂着对太医的微词和对儿子病情的担忧。
胤禑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却时常飘向床头不远处那架小小的紫檀木绣棚。
青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绣棚上有一个尚未完成的小小箭袖。袖口处绣着几片嫩绿的竹叶,那尺寸明显不属于胤禑。
妇人也注意到了儿子的目光,脸上的哀戚之色更浓。
她轻轻拍了拍胤禑的手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禑儿,莫要再想了……你弟弟他……他走得安详,在那边,定是无病无灾的。你得好起来,才不负他……”
话未说完,泪珠已滚落下来。她慌忙用帕子拭去,强挤出一个笑容,“额娘不说了,不说了。你好好养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人告诉我。”
说罢,又嘱咐了青禾几句“好生伺候”,便由宫女搀扶着,带着满身的哀伤离去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暖阳的光斑在地砖上悄悄移动。胤禑依旧怔怔地望着小箭袖,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放在锦被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微微发白。
青禾默默地收拾着碗勺,心里沉甸甸的。
原来如此。亲生弟弟的夭折才是压垮眼前这个少年的最后一根稻草。
忧思伤脾,悲恸耗神,加上原本体弱,才导致了这场几乎夺命的大病。
身体的病痛或许可以药石调养,那心底的窟窿,又该拿什么去填补?
她看着胤禑那沉浸在无边哀思中的侧影,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傍晚,趁着殿内无人,青禾悄悄溜到后院。寒风凛冽,几株垂柳早已落尽了叶子,枯黑的枝条在暮色中僵硬地摇摆。
她折下几根细长的柳枝,回到狭小寒冷的庑房,引燃炭盆里的一点余烬,小心地将柳枝前端凑近微弱的火苗。
柳枝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表皮很快焦黑碳化。
她迅速移开,待其冷却,便得到了一小截天然的黑炭条。她试了试,在废弃的纸张上划动,能留下清晰的黑色痕迹。
接着,她翻出一本早已被水渍浸染得字迹模糊的旧帐本,是原主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小心地藏在被褥底下。
她小心地沿着边缘撕下十几张相对完好的纸页。又找来一点浆糊,将纸页首尾粘连起来,做成了一本巴掌大小的简陋小册子。
第二天,当胤禑又一次望着箭袖出神时,青禾默默地上前,将这本粗糙的小册子和那截焦黑的柳枝炭笔,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
胤禑的目光从箭袖上移开,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茫然,落在矮几上那奇怪的东西上。
“主子,”青禾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抚慰人心的平稳,“奴婢家乡有个土法子。说若是有人心里堵得慌,又不好宣之于口,便写在纸上。写下一件烦心事,心头便能轻快一分。您若愿意……不妨试试?”
“您每写下一件烦心事儿,奴婢便给您讲个乡野间的趣闻笑话,可好?”
她不敢提“弟弟”,也不敢提“伤心”,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引导。
胤禑的目光在那本粗糙的小册子和黑乎乎的炭笔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青禾。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恼怒,有疏离,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移开了视线。
青禾悄悄退到一旁,继续擦拭着本就光洁的药柜。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矮几的方向。
时间在炭盆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中流逝。
胤禑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过了许久,久到青禾以为他不会动笔了,他终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截焦黑的柳枝炭笔。
他的手指依旧没什么力气,炭笔在他指间显得有些笨拙。
他翻开那本粗糙小册子的第一页,纸面粗糙发黄。
他低着头,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炭笔在纸页上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动作很慢,很迟疑,仿佛每一笔都重若千钧。
终于,他停下了笔,似乎耗尽了力气,将炭笔随手丢在矮几上,身体向后靠进引枕里,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
青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矮几上摊开的小册子第一页,只有几个歪歪扭扭却用力极深的字:枇杷叶枯了。
枇杷叶?啥意思?难道皇子也有中二期?
她记得太医的药方里,似乎曾用过枇杷叶,取其清肺止咳之效。可这“叶枯了”……是写药方无效?
青禾默默感慨,果然不论古今,年龄差距都会造成严重代沟。
她无法解开枇杷叶之谜。只好默默收好小册子和炭笔,硬着头皮走到胤禑床边,声音放得轻柔平稳:“主子写了烦心事,按规矩,奴婢该讲个笑话了。”
她搜肠刮肚,回忆着前世在网上看过的冷段子,尽量用最平实、最乡野的语言讲出来。
“说有个抠门父亲,带着两个儿子用膳。二子问用何物下饭。父曰:‘古人望梅止渴,汝也可壁上挂的咸鱼望一望,吃一口,这就是下饭了。’二子依法行之 ”
“突然,小儿子惊呼:‘阿哥多看了一眼:’父亲横眉冷目:‘咸死他!’”
笑话讲完,胤禑依旧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青禾有些讪讪,正想悄悄退开,却见胤禑紧抿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疲惫沉寂的模样。
青禾的心头却微微一松。有反应就好。
从此,那本粗糙的“解忧笺”便留在了胤禑的矮几上。他并不常写,有时几天才写一条。字迹也依旧歪扭,内容却渐渐有了变化。
“药苦。”后面画了个扭曲的苦瓜脸。
“炭盆烟呛。”
“刘太监嗓门太大。”
不再是单一的沉重悲伤,开始有了属于少年人的细微烦恼和抱怨。
青禾则严格遵守“契约”,每收一条“烦心事”,便在当值间隙,搜罗些乡间趣闻、市井笑话讲给他听。
胤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闭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青禾渐渐发现,他紧蹙的眉头似乎真的松开了一些,偶尔在她讲得特别笨拙时,那嘴角微微的牵动也不再像是错觉。
在照料胤禑起居的同时,青禾从未停止对他身体状况的观察和记录。
没有纸笔,她便盯上了糊窗的高丽纸。那纸坚韧厚实,微微泛黄。
她依旧用烧焦的柳枝做炭笔,在窗纸不起眼的角落里,用极小的字迹记录:
“腊月初七:咳减,痰稀白,寅时盗汗甚,褥浸湿一小片。疑阴虚不固。改方:撤药中肉桂,增沙参、麦冬。另,炖鹌鹑汤时加浮小麦一撮。”
她不敢写任何心、肺、脉等字眼,只记录客观症状和食材调整。
转眼,腊月二十三,小年到了。
紫禁城仿佛一夜之间被点燃了。各宫各院都忙碌起来,扫尘、祭灶。
鲜艳的大红绸布开始悬挂在宫门上与廊柱间。
太监宫女们抱着红纸窗花和灯笼在宫道上穿梭,脸上开始挂上喜气。
空气里弥漫着新蒸的饽饽甜香和焚烧松枝的清新气味,冲淡了往日的药味和沉郁。
唯独翊坤宫的西偏殿依旧是一片格格不入的素净。
门楣上没有红绸,窗棂上未贴窗花,廊下也无灯笼。
殿内,依旧是素色的帷幔,冷清的炭盆,浓重的药味。
胤禑的病体虽有好转,但离康复还远。其母因刚失去小儿子,也无心操办,只吩咐一切从简。
这角落仿佛被遗忘在了新年的热闹之外,沉静地停留在那个悲伤的秋天。
腊月二十五这天,太医院的张太医照例来请脉。
张太医年近六旬,是太医院的老人,医术尚可,但为人古板,最重规矩。
他捻着花白的胡须给胤禑切了脉,又仔细询问了饮食起居。
翠喜在一旁谨慎地答着。
青禾垂手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张太医问完话,目光习惯性地在殿内扫视,检查药具是否洁净,药材是否归置妥当。
他的目光掠过药柜,掠过矮几上的药碗,最后,落在了那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上。
窗纸角落,那几行用炭笔写下的记录,在素净的窗纸上,如同几粒不起眼的灰尘。
然而,在张太医这等老于事故的人眼中,却异常刺目。
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踱到窗前,眯起老花眼,凑近了细看。当他看清那上面“咳减痰稀”、“盗汗”、“撤肉桂”、“加浮小麦”等字样时,脸色陡然一变,勃然大怒!
“混账!”张太医猛地转身,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角落里的青禾,声音因为惊怒而拔得尖利刺耳。
“大胆妖婢,安敢如此!竟敢私窥脉案,妄议医理,擅改药膳!你……你该当何罪!”他气得浑身发抖,仿佛看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亵渎神圣的事情。
殿内瞬间死寂。
炭盆里“啪”地爆出一个火星。
翠喜和其他宫女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刘太监也闻声从外间跑进来,看到这阵仗,不明所以,但见张太医盛怒,立刻也跟着对青禾怒目而视。
青禾的心猛地一沉,瞬间如坠冰窟。
她没想到张太医眼神如此锐利,更没想到他会如此激烈反应。
她扑通一声跪下,额头触地:“太医息怒!奴婢……奴婢只是记下主子每日进膳后的情形,绝无妄议之心!那些改动,只是……只是膳房调整口味,绝非……”
“住口!”张太医厉声打断,根本不听她解释,气得在原地踱步。
“黄口小儿,懂得什么?药食同源?那也是太医院和御膳房的事!你一介低贱宫女,也敢指手画脚?撤肉桂?肉桂乃温阳要药!加浮小麦?你如此胡为,万一贻误主子病情,你有几个脑袋够砍?说!是谁指使你的?是不是偷看了太医院的方书?”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青禾的行为玷污了他毕生所学。
刘太监也在一旁帮腔,指着青禾骂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早就看你鬼鬼祟祟!原来是打着伺候主子的幌子,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人!把她拖出去……”
“是本阿哥逼她写的!”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床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胤禑,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他支撑着想要坐起来,翠喜慌忙上前搀扶。
胤禑靠坐在引枕上,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惊愕的张太医和刘太监,最后落在跪在地上的青禾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少年皇子特有的矜贵。
“那窗纸上的字,是本阿哥口述,逼她记下的。每日吃了什么,吐了什么,咳了几声,出了多少汗……记下来,不过是想看看这些苦汤子到底有没有用!怎么?”
他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丝嘲讽看向张太医,“张太医是觉得本阿哥指使个宫女记点东西,也碍着您老的规矩了?”
张太医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噎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阿哥爷……老臣……老臣不是这个意思……老臣是怕这贱婢……”
“她不是贱婢!”胤禑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是本阿哥跟前伺候的人!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他的目光转向矮几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色汤药,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厌烦和暴躁。
他猛地伸出手臂,用尽力气狠狠一挥!“哐当——!”
精致的青花瓷药碗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浓黑粘稠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浓烈的苦辛气味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盖过了所有其他气息。
“滚!”胤禑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药汁在冰冷地砖上缓缓流淌的声音,以及胤禑急促的喘息声。
张太医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指着地上的碎瓷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行医几十年,在宫里也算有头有脸,何曾受过一个半大皇子如此当面的斥责和羞辱?
更何况,这皇子久病缠身,几乎被所有人放弃。
刘太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张太医也是为着主子身子着想啊……”
“滚!”胤禑闭上眼睛,胸膛起伏,似乎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只剩下冰冷的逐客令。
张太医死死盯着胤禑苍白的脸,又怨毒地剜了一眼跪伏在地、一动不动的青禾,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臣……告退!”
说罢,一甩袖子,脸色铁青地转身大步离去,连药箱都忘了拿。
刘太监连滚爬爬地跟了出去,殿内只剩下翠喜和几个噤若寒蝉的宫女,以及地上那滩刺目的狼藉。
青禾依旧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碎裂的瓷片就在她眼前,散发着药味和寒意。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激烈地维护她,震惊、后怕,还有更深的忧虑,在她心头交织翻滚。
“愣着干什么?”胤禑沙哑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不把地上收拾干净?”他没有看青禾。
“是,主子。”青禾低声应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瓷片,起身去拿扫帚和抹布。翠喜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忙。
青禾蹲在地上,仔细地清扫着每一块锋利的碎瓷。
她一边收拾,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看向床上的胤禑。他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
刚才那瞬间爆发的激烈,仿佛抽空了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点力气,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沉寂。
殿外,紫禁城过年的喧嚣似乎更近了。隐约传来远处太监宫女们悬挂灯笼的吆喝声,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隐约笑声。
鲜艳的红绸映着冬日灰白的天空,喜庆的色彩似乎要淹没这座庞大的宫殿群。
青禾将最后一块碎瓷扫进簸箕里,直起身,望向窗外。
一队捧着大红窗花和浆糊桶的小太监正说笑着从院门外经过,鲜艳的红色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只留下更深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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