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如白驹过隙。
这三个月，京城暗流涌动。皇家医学院的选址、奠基、动工，在萧绝的铁腕之下，一日未停。而朝堂之上，以荀夫子为首的保守派，则如同蛰伏的猛兽，用尽一切办法，散播着关于“妖女”、“祸水”的流言。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午门那场决定天下走向的“公开课”。
他们要亲眼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在万民面前，身败名裂。
这一日，终于来了。
天还未亮，午门外已是人山人海。百姓、商贩、士子、官员……黑压压的人群从午门广场一直延伸到长安街，仿佛整个京城的人都涌到了这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期待、怀疑与敌意的燥热，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
朱红的午门，在晨光中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庄严肃穆，也带着些许不祥。
林若微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没有乘坐华贵的凤辇，只着一身素雅的白色长裙，步行而来。她的身后，跟着两名抬着一张方桌的太监，桌上盖着一块干净的蓝布。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她的出现，瞬间引爆了人群。
“她来了！那个妖女来了！”
“哼，还装模作样地穿白衣，当自己是菩萨吗？”
“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讥讽、谩骂、不屑，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林若微却恍若未闻，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走到午门正中，亲自指挥太监将方桌放下。然后，她掀开了那块蓝布。
桌上，只放着三样东西。
一个盛着清水的白瓷碗，一个盛着浑浊污水的黑陶碗，以及一个造型古怪、从未有人见过的器物。
那器物约莫一尺高，下方是沉重的黄铜底座，上方则是一根可以调节的铜管，铜管的末端，镶嵌着两片磨得晶亮的、如同水滴般的透明晶石。
“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看着像西洋来的玩意儿。”
“莫非……她要用这妖物作法？”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连站在不远处的朝臣们，也都面露疑惑。荀夫子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些许轻蔑。无论她玩什么花样，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圣人言面前，都将不堪一击。
林若微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她走到桌前，将那个古怪的器物对准了那碗清水，然后俯下身，闭上一只眼睛，通过晶石向里望去。
她调整了片刻，然后直起身，对着人群，声音清晰地传了出去：“诸位，这碗中是刚从宫中水井打上来的清水，大家看，它清澈见底，对吗？”
“对！”人群中有人大声回应。
“那么，这水中，除了水，还有别的东西吗？”林若微问。
“自然没有！靖王妃莫不是眼花了？”一个士子高声讥笑道。
林若微不怒反笑，她指着那个器物，说道：“此物，我称之为‘窥天镜’。它能让我们看到，肉眼所不能见之物。我不强求诸位相信，只请一位上来，亲自看一看。”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荀夫子的一名得意门生，名叫赵明轩，自视甚高，当即出列，冷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大步走到桌前，学着林若微的样子，俯身向“窥天镜”看去。
只一眼，他的身体便猛地一僵。
他看到了什么？
在“窥天镜”那片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世界里，那碗清澈见底的水，根本不是空的！无数个微小的、半透明的、形状各异的小东西，正在里面欢快地游动、碰撞、繁殖！它们像一群看不见的精灵，也像一群看不见的魔鬼。
“怎么样？”林若微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赵明轩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眼中的震惊与恐惧，是无法伪装的。
“你……你……”他指着那碗水，又指着林若微，像是见了鬼一般。
“你看到了什么？”林若微追问。
“有……有东西！水里……有数不清的……小虫子！”赵明轩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这句话。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清水里有虫子？”
“不可能！他胡说八道！”
荀夫子的脸色也变了，他厉声喝道：“赵明轩！休得胡言！为师平日是这么教你的吗？竟敢当众妖言惑众！”
赵明轩却像是魔怔了，他猛地摇头，死死地盯着那碗水，喃喃道：“不……不是胡言……我真的看到了……它们……它们在动……”
林若微没有理会师徒二人的混乱。她端起那碗浑浊的污水，将“窥天镜”对准了它。
“诸位，这碗水，是从城外阴沟里取的。它看起来很脏，对吗？”
“对！”这次，回应的声音更加整齐。
“那么，它和那碗清水相比，哪个更‘干净’？”
“自然是清水！”
“好。”林若微点了点头，再次邀请赵明轩，“请你，再看看这碗水。”
赵明轩颤抖着，再次俯下身。
这一次，他只看了一眼，便“啊”地一声惨叫，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面无人色，指着那碗污水，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怎么了？”林若微明知故问。
“魔鬼……是魔鬼……”赵明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里面……那里面全是……全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比……比清水里的那些，大上百倍，千倍！它们在互相吞噬！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赵明轩的反应吓住了。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竟被一碗水吓成了这样？
林若微缓缓地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了荀夫子的身上。
“夫子，您看到了吗？”
荀夫子嘴唇紧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没有看，但他知道，赵明轩不会撒谎，至少不会当着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的面，撒这样一个荒唐的谎。
林若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若微一直奉为圭臬。”
“因为，那些我们看不见，却又能决定我们生死、祸福的东西，在古人看来，便是‘神’，便是‘鬼’。瘟疫是‘天谴’，恶疾是‘报应’。人们只能求神拜佛，听天由命。”
“但今天，”她指着那两碗水，一字一句地说道，“若微想告诉诸位，这世上，没有鬼神！”
“有的，只是这些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
“它们在空气里，在水里，在我们的身体里。它们有的无害，有的，却能致病，能杀人！它们不是‘怪力乱神’，它们也是一种生命！和牛、马、羊一样，是活生生的生命！”
“而医者的责任，不是求神拜佛，而是去认识它们，了解它们，找到克制它们的方法！这就是我所说的‘医’！这就是我想要建立的‘医学院’，要教给天下人的道理！”
“我们不再需要向虚无缥缈的鬼神祈求健康！我们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双手，去扞卫自己的生命！”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每个人心中那片被蒙昧笼罩了千年的混沌！
人群，从死寂，到骚动，再到爆发！
“原来……原来是这样！”
“难怪！难怪我儿子去年喝了生水，上吐下泻，差点没命！原来是水里有‘怪物’！”
“天啊！我们每天都在喝这些东西！”
恐慌、恍然大悟、震惊、狂喜……种种情绪在人群中交织、蔓延。人们看林若微的眼神，已经从看一个“妖女”，变成了看一个“神人”，一个为他们揭开了世界真相的“先知”！
荀夫子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那些曾经对他言听计从的百姓，此刻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充满狂热与崇拜的眼神看着林若微，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引以为傲的“祖宗之法”，在“窥天镜”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在“微生物”这个全新的世界观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林若微没有再看任何人。她只是静静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最寻常的教学。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从人群中响起，带着最纯粹的困惑与渴望：
“娘娘……那我们该怎么……杀了那些怪物？”
这一声清脆的问话，让所有嘈杂都为之一静。
林若微抬起头，循声望去。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林若微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她知道，她的第一堂课，成功了。
而一个全新的时代，也随着这个孩子天真的问题，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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