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又像是被投入了更深不可测的漩涡。
那个从监控中捕捉到的、左利手特征明显的模糊身影，虽然最终消失在了老城区的蛛网般巷道里，但至少指明了一个看似具体的方向。陈建国亲自带队，对那片区域进行了地毯式的摸排，走访住户，调取所有可能的角度监控，试图揪出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
张猛则带着人，围绕死者王宏伟的社会关系，重点筛查有无左利手者，或者对金属加工、老旧工具有特殊兴趣甚至收藏癖好的人。名单列出了一长串，需要逐一核实，工作量巨大，但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感觉离那个装神弄鬼的混蛋又近了一步。
林宸和赵思妍则扎在技术队的实验室和电脑前，对那些微量物证进行更深层次的挖掘。金属碎屑的精确合金成分、油污的具体配方溯源、甚至那根红绳的纺织工艺和染料来源，都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指向产地、销售渠道或特定人群的线索，都是宝贵的。
时间在高度紧张和专注中流逝，转眼又到了傍晚。夕阳给市局大楼镀上了一层疲惫的橘红色。
陈建国揉着发酸的后颈，从外面摸排回来，带着一身烟尘和失望。老城区的排查进展缓慢，那个身影如同蒸发了一般。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习惯性地先走向窗边，想透口气。
就在他经过办公桌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桌子上，除了堆积如山的文件，还放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
很薄，看起来里面没装多少东西。
这不是他放在这里的。今天早上离开时，桌上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谁放这儿的？”陈建国皱眉，下意识地朝门外喊了一声，“小刘？谁进过我办公室？”
内勤民警小刘闻声探头进来，一脸茫然：“陈队？没人进来啊？我一直在这边整理资料，没看见有人找您。是不是其他队的人放这的？”
陈建国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他的办公室虽然不是禁区，但也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出的，更别说悄无声息地放个东西就走。
他挥挥手让小刘先去忙，自己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文件袋。
袋子很轻，封口是用那种老式的棉线缠绕的纸扣封死的，这种封装方式现在很少见了，带着一种陈旧的感觉。
上面没有署名，没有收件人，只有一个打印出来的、冷冰冰的宋体字——“陈建国”。
谁送的？什么时候送的？怎么送进来的？
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子里炸开。他警惕地拿起袋子，对着光看了看，又轻轻捏了捏，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片类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地解开了那个纸扣。动作间，他甚至闻到了一股极淡的、似曾相识的陈旧纸张和微涩的油墨味道。
他将袋口朝下，轻轻一倒。
一张纸片飘落出来，掉在桌面上。
那不是普通的打印纸，而是一张已经明显泛黄、边缘有些毛躁、甚至带着几点不知名污渍的旧报纸剪报。
剪报的大小大概比名片大一圈，上面的字迹是那种老式印刷体，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认。
陈建国的目光落到剪报的内容上。
只一眼，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
剪报的标题是：
【本市“红绳悬尸案”告破，凶手孙鹏落网】
发布时间，正是十五年前！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惊骇的。
最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是——在这则简短报道的旁边，空白处，有人用暗红色的笔，写下了一行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却又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僵硬感，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控制住笔尖：
“你当时……真的什么都看清楚了吗？”
暗红色的墨水……像干涸的血！
“嗡”的一声，陈建国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那张轻飘飘的纸片是烧红的烙铁！
是谁？！
是谁能把十五年前的旧报纸剪下来？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他的办公室？还写下了这样一句直刺他心底最深处疑虑的话？！
你当时真的什么都看清楚了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自从重启调查以来，内心深处那最不愿触碰、最虚弱的地方！
那份被忽略的微量血迹记录……那个伏法多年却似乎阴影重现的凶手……那个完美复刻却又留下细微偏差的现场……
无数念头和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让他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书架、文件柜、沙发、甚至是天花板角落的烟雾报警器。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感觉攫住了他：
有人在看着他！
就在此刻！就在附近！
有一双眼睛，正躲在某个他不知道的暗处，冷冷地、带着嘲讽和玩味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注视着他此刻的震惊和骇然！
对方不仅了解他过去的案子，甚至能精准地把握他现在的心理状态！知道他重启了调查，知道他产生了疑虑，所以送来了这封“问候信”！
这不是简单的挑衅了，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精神玩弄！
他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对着外面办公区吼道：“刚才！有谁看到陌生人来过？有谁靠近过我办公室？！”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惊怒而有些变形，把外面的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刚才一切如常，除了各队进出汇报工作，根本没见什么陌生人。
“监控！调我们这层的监控！从现在开始往前倒查！”陈建国几乎是咆哮着下令。
技术队的同事立刻忙活起来。
林宸和张猛他们也闻声赶了过来，看到陈建国脸色煞白、额头冒汗、死死捏着那张旧剪报的样子，都吃了一惊。
“陈队，怎么了？这是什么？”林宸快步上前，冷静地问道。
陈建国把剪报递给他，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寒意：“看看……看看这个混蛋干的好事！”
林宸接过剪报，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张猛凑过来看，更是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操！这他妈是谁啊？！玩这套？”张猛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林宸的注意力则更多地放在剪报本身和那行字上。他仔细观察着纸张的泛黄程度、裁剪的边缘、油墨的氧化情况，特别是那行暗红色的字迹。
“纸张和油墨确实是旧物，不是仿造做旧。”林宸的专业判断总是先从物证开始，“这行字，墨水的颜色……很像氧化后的红墨水，书写工具像是蘸水笔一类，笔触有顿挫和轻微的晕染。书写者似乎在刻意控制笔迹，模仿一种……生涩感？”
他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陈建国的一些慌乱，但带来的却是更深的寒意。
对方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用旧报纸，用可能模仿当年书写工具的红墨水？
这不是临时起意，这是处心积虑的预谋！
“他就在这儿！他肯定在那儿看着我们！”陈建国压低声音，对林宸和张猛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被侵犯后的愤怒，“他能把东西悄无声息地送进来，说明他对我们这里很熟！甚至可能……”
他甚至不敢往下想。那种被无形目光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监控很快调来了，几个人围在屏幕前，一帧一帧地回放最近几个小时的画面。
走廊里人来人往，都是熟悉的同事面孔。偶尔有送快递、送外卖的，也都在前台就被拦下了，根本不可能进入内部办公区，更别说接近队长的办公室。
时间一分一秒回溯，看得人眼睛发酸，却一无所获。
“等等！”林宸忽然开口，指着屏幕一角，“停！倒退十秒。”
操作员照做。
画面显示，大约两个小时前，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穿着某家知名饮料公司工作服的人，抱着一个装着几瓶饮料的纸箱，低着头从走廊经过。他在陈建国办公室门口似乎停顿了极短的一瞬间，不到一秒，然后就自然地走开了，很快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这个人！”陈建国瞳孔一缩，“查！立刻查这家饮料公司今天有没有派人来送过促销品！”
命令立刻下达。然而，反馈回来的消息令人沮丧——该饮料公司今天并没有在市局安排任何促销或配送活动！那个工作人员是假冒的！
“放大！能不能看清他的脸？”张猛急着问。
但对方帽檐压得很低，口罩遮得严实，全程刻意避开了正面摄像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和大致体型，无法辨认面容。
“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体型偏瘦，走路姿势……”林宸盯着那极其短暂的停顿和离开时的步伐，“步伐稳健，动作协调，那个短暂的停顿……自然得不像是无意间的停留。”
又是一个幽灵！如同那个翻墙的身影一样，巧妙地利用了伪装，在监控下完成了投递，然后消失不见。
办公室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对方不仅能模仿犯罪现场，还能模仿工作人员，轻松突破市局内部的日常安保，将挑衅信直接送到刑侦支队长的桌子上！
这种能力，这种胆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罪犯的范畴。
这更像是一种示威，一种炫耀：看，我不仅能复制过去，我还能轻易穿透你们的现在，你们的堡垒。
陈建国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他办过那么多案子，抓过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放在舞台上供人观赏、戏弄的木偶。
林宸却再次将注意力放回了那张剪报上。他反复看着那行字。
“你当时……真的什么都看清楚了吗？”
这句话，除了挑衅，似乎还隐藏着别的意味。
“陈队，”林宸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为什么特意强调‘看清楚’？而不是问‘查清楚’或者‘想清楚’？”
陈建国一愣。
“看清楚……”林宸若有所思，“这更像是在暗示某种……视觉上的、现场观察上的疏漏？他是不是在特指……当年那份被忽略的微量血迹？或者……其他需要‘看’才能发现的东西？”
这个细微的措辞差异，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考角度。
模仿者似乎不仅在炫耀他的窥探和送达能力，他更可能在继续他“引导”的游戏——他在用这种方式，再次将陈建国的注意力，引向十五年前案发现场的某个视觉细节？
他到底想让他“看”什么？
陈建国怔怔地看着那行刺目的红字，心中的惊骇和愤怒慢慢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混合着屈辱、困惑、以及被强行拉回过去某个特定时刻的冰冷感觉。
那双来自暗处的眼睛，不仅能看到他的现在，似乎还能穿透时光，凝视着十五年前那个站在血腥现场、年轻而自信的自己。
并且发出了无声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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