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气氛凝重得像绷紧的弓弦。
赵永辉的名字被大大地写在白板中央，周围辐射出数条线索：墨绿色帕萨特、案发后第三天匆忙卖车、沈德昌的邻居、频繁接触、备用钥匙、可能的记忆暗示……
“妈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张猛盯着白板，咬牙切齿，“看着是个热心老大哥，背地里可能是条毒蛇？还玩什么记忆篡改？这他妈也太邪门了！”
陈建国面色冷峻：“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赵永辉卖车是事实，接近沈老也是事实，但这二者之间是否存在必然的犯罪联系，还需要更扎实的证据。目前这些都只是间接推测。”
“陈队说得对。”林宸接口，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赵永辉”这个名字，“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能直接指向他的证据，或者，能从沈老先生那里，找到能够突破他心理防线的、更确切的记忆碎片。”
“可老爷子那记忆……”张猛面露难色，“现在又被怀疑可能被动了手脚，还能挖出啥真东西吗？”
“正因为他记忆可能被污染，我们才更需要技巧性地去寻找那些可能被忽略的、深埋的、或者因为过于感官化而难以被语言暗示完全覆盖的记忆痕迹。”林宸的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大脑很奇妙，它或许会扭曲事件的顺序和解释，但对于一些纯粹的感官细节——比如特别的气味、异常的声音、身体的确切感受——这些记忆有时会像化石一样，更顽强地保存下来。”
他看向陈建国：“陈队，我需要再去见一次沈老先生。但这次，不能用任何直接涉及案件的方式。我需要用‘认知访谈’里的情景重建法，像下探针一样，小心翼翼地绕过可能被污染的记忆层，去触及那些最原始的感官碎片。”
“有把握吗？”陈建国问。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林宸坦诚道，“但这是目前最能避免二次伤害，也可能最有效的方法。我们需要知道他那天晚上，到底‘感觉’到了什么，而不只是他‘认为’发生了什么。”
“好。”陈建国点头，“你去试试。张猛，你带两个人，开始对赵永辉进行外围摸排和秘密监控，注意绝对不要打草惊蛇。思妍，你继续深挖赵永辉的社会关系、经济状况，尤其是2015年前后的资金流动情况，看看有没有异常。”
任务再次分配下去。林宸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将是一场精细的心理手术。
这一次，林宸没有选择白天去，而是特意挑了一个傍晚，天气有些闷热，类似于2015年案发那天晚上的体感。他带了一个小小的录音笔，准备征得老人同意后用于记录，避免笔记干扰，又买了一些软糯好消化的点心。
敲开沈老先生的门时，老人刚吃完晚饭，正坐在窗边发呆。看到林宸，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比之前更麻木了一些，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老先生，吃了没？给您带了点小吃。”林宸笑着打招呼，语气轻松自然。
老人含糊地应了一声。林宸注意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副老花镜，镜腿上缠着白色的胶布——一个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
他没有急着坐下，而是走到窗边，和老人一起看着窗外：“这天儿可真闷，有点像那年夏天了，是不是？一动就是一身汗。”
老人慢半拍地跟着说：“嗯……闷……喘不过气……”
“那时候晚上也这么难受吧？”林宸像是随口闲聊，“我记得那几年夏天都挺难熬，晚上睡着了都能热醒，一身黏糊糊的汗。”
“……热醒……”老人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凉席都烫人……睡不着……”
“起来怎么办呢？开电扇？扇扇子？”林宸引导着，声音非常温和。
“……开窗……也没风……”老人喃喃道，“……就坐着……喝口水……看看外面……”
“看看外面……那时候晚上外面都有什么呀？有月亮吗？”林宸继续不着痕迹地引导，远离核心事件。
“……月亮……迷迷糊糊的……有云……”老人的话语断断续续，但开始沿着感官回忆的路径滑动，“……街灯……黄乎乎的光……”
“有声音吗？蝉叫？或者别的什么？”林宸像朋友聊天一样问。
“……蝉……叫得烦人……”老人皱了下眉，仿佛又被那声音吵到，“……还有……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侧耳仿佛在倾听什么。
“……车……过路的车……呜呜的……”这是正常的背景音。
林宸耐心地等着，没有打断。
忽然，老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朵，似乎被什么记忆里的声音干扰了。
“……不对……有个声儿……不一样的……”他喃喃自语。
“不一样的声儿？什么样的？”林宸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声音依旧平稳。
“……吱吱……嘎嘎……的……”老人努力地形容着，手指无意识地做出拧动的动作，“……不响……但……刺耳朵……心里头……不舒服……”
吱吱嘎嘎？像是金属摩擦？或者……某种不太顺畅的机械运作声？林宸迅速记下这个细节，但没有深究。
“然后呢？您就一直在窗边坐着？”他转而问道。
“……嗯……坐着……热……心里也燥……”老人的手无意识地放在膝盖上，手指蜷缩了一下，“……手里……好像……拿着啥……”
“拿着扇子？还是毛巾？”林宸问。
老人迷茫地摇头，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茶几上那副缠着胶布的老花镜。
林宸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之前忽略了这个细节！老人平时看东西可能需要老花镜，但使用单筒望远镜时，是需要摘掉的！
他极其自然地问：“哦，您看东西得戴老花镜吧？那要是用您那个‘老伙计’看远处，是不是得摘了眼镜才方便？”
“……嗯……”老人点头，手指又无意识地碰了碰镜腿上的胶布，“……摘了……看得远……清楚……”
“那天晚上那么热，您拿着‘老伙计’看外面，手上是不是都是汗？滑不滑？”林宸看似关心地问。
“……汗……腻乎……”老人搓了搓手指，仿佛还能感觉到那种黏腻，“……镜筒……也有点滑……得攥紧了……”
这些细节如此生动具体，几乎不可能是被灌输的，更像是身体记忆的复苏。
林宸感觉探针已经接近了某个核心层，他需要更小心。
“看着看着，就看到那辆颜色特别的车了，是吧？”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而非提问的语气，将话题引向关键点，但避免直接询问细节。
老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呼吸稍稍急促：“……车……颜色怪……”
“它停得也挺怪，悄没声的。”林宸继续用平铺直叙的语气。
“……嗯……没声……鬼似的……”老人附和着，眼神又开始有些游离和不安。
“然后那个人下来，动作快得很。”林宸盯着老人的反应。
老人的手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左胸口，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这个细微的应激反应没有逃过林宸的眼睛。
“……快……吓人一跳……”老人声音低了下去。
“他背着个包，是吧？”林宸继续陈述。
“……黑包……瘪瘪的……”老人这次回答得很快，几乎脱口而出，并且用手比划了一个不大的、扁平的形状。
瘪瘪的？这个细节之前从未出现过！如果是作案工具，背包应该是鼓囊的才对。除非……他得手后离开时，背包才是鼓的？或者，这个包另有用途？
林宸强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平稳地引导：“然后他就翻墙进去了，您当时是不是觉得挺惊讶？”
“……嗯……”老人点头，但随即眉头又紧锁起来，仿佛记忆在这里出现了强烈的混乱和冲突，“……不对……他……他好像……”
他的嘴唇哆嗦起来，脸上再次浮现恐惧的神色，目光猛地转向窗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的景象。
“……他……回头了……”老人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看了我……凉……像冰碴子……扎心里……”
创伤记忆再次被触发！
但这一次，林宸没有立刻安抚他停止，而是趁着这个记忆洞口被强行打开的瞬间，迅速而清晰地追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老先生，别怕！告诉我，您看到他脸了吗？哪怕一眼！或者他有什么让您记得住的地方？除了他好像有点瘸！”
“……脸……看不清……黑乎乎的……”老人剧烈摇头，痛苦地抱住头，“……可是……可是……他……他那儿……有光……一闪……”
有光一闪？
什么东西能反光？眼镜？手表？戒指？或者是……相机镜头？某种工具？
“哪里光？一闪？”林宸紧迫而不失冷静地追问。
“……额……额头……这边……”老人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右眉眉骨上方附近，“……流汗……反光？……不对……是……是个疤？……亮了一下……”
疤！右眉骨上方附近可能有一个疤痕！在微弱的光线下，因为汗水或者特定角度，反了一下光！
这个细节太具体！太意外！也太难以被普通的心理暗示所植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钥匙串晃动的清脆声响！
老人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创伤记忆中惊醒，整个人缩进藤椅，恐惧地望向门口，嘴里胡乱地说着：“没了……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了……”
林宸暗叫不好，立刻收敛所有追问的情绪，转为温和的安抚：“没事了没事了，老先生，就是邻居路过吧。好了好了，我们不聊了，您喝点水，歇歇。”
他话音刚落，门口的脚步声却停住了，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提着一袋水果，脸上带着惯常热心笑容的邻居——赵永辉。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落在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沈老先生身上，又看向正在轻声安抚老人的林宸，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那么一刹那，虽然很快恢复自然，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警惕和探究，却没有逃过林宸的眼睛。
“哟，沈老哥，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赵永辉走进来，语气充满关切，很自然地把水果放在桌上，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小林警官又来了啊？是不是又问案子的事儿了？哎呀，跟您说了别老问别老问，您看把老哥吓的！”
他话语里的责备意味看似冲着林宸，实则每一句都在强化沈老先生的恐惧和抗拒。
林宸直起身，平静地看着赵永辉，脸上也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笑容：“赵师傅来了。没一直问，就是来看看老先生，聊聊天。可能聊起以前的事，老爷子有点累着了。”
“是啊，人老了，经不起折腾。”赵永辉叹口气，很自然地走到沈老先生身边，挡在了他和林宸之间，轻轻拍着老人的背，“老哥，没事了没事了，永辉在呢。以后啊，不相干的人少搭理，咱安生过咱的日子。”
他的话，像是一把柔软的刀子，看似安慰，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离间和警告。
林宸看着赵永辉那看似憨厚朴实的侧脸，和他拍抚老人后背的那只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
就是这只手，卖掉了那辆墨绿色的帕萨特？
就是这个人，可能在过去十年里，不断对着老人进行着悄无声息的记忆污染？
而他的右眉骨上方，发际线边缘，若隐若现地，似乎真的有一道淡白色的、细微的陈旧疤痕。
探针，似乎触碰到了坚硬的、隐藏极深的核心。
但与此同时，蛇，也被惊动了。
接下来的较量，将从混沌的记忆迷宫，转向更直接、也更危险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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