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局刑侦支队,已是上午十点多。办公室里的氛围比早晨更加忙碌,电话铃声、讨论声、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复印机墨粉的混合气味。
张猛一屁股瘫坐在自己的工椅上,椅子再次发出痛苦的呻 吟。他抓起桌上的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然后长叹一声,像是要把在沈老先生家积攒的郁闷全吐出来。
“我的亲娘哎,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他抹了把嘴,对着正在挂外套的林宸抱怨,“跟那老爷子聊了一个钟头,我感觉我自个儿的记忆都快错乱了。一会儿车声一会儿狗叫,九点又变半夜,黑影能大能小,还能变色!这哪是线索,这根本就是一锅粥,还是馊了的!”
林宸没接话,他走到白板前,拿起黑笔,在白板顶部写下“2015.08.17 青瓷案”和“目击者:沈德昌(81岁,阿尔茨海默早期)”。
张猛凑过来,看着那行字,撇嘴道:“要我说,咱这就是在白费力气。2015年的事儿,那会儿街面上的监控还没现在这么密,数据保存也没现在规范,早就过期被覆盖了。唯一的‘人证’还是个记忆混乱的老爷子。这案子,神仙来了也难破。”
“逻辑上,困难确实存在。”林宸的目光停留在白板上,语气平静,“但并非绝对无解。监控数据可能被覆盖,但不一定全部消失。记忆可能混乱,但核心碎片或许留存。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到那条还能走通的路。”
他转身,开始将刚才询问中捕捉到的碎片信息,一条条罗列到白板上,不管它们看起来多么矛盾可笑:
· 时间: 晚上9点多? 或者半夜1-2点?
· 声音: 汽车发动机声? 或者狗叫声? 或者脚步声?
· 光线: 手电筒光?(方向不明)
· 车辆: 深色(非黑,深蓝\/绿?),未开大灯,停留短暂,出现位置(路口拐角?)
· 人影: 个子不高,偏瘦,动作敏捷,可能翻墙,可能左腿微瘸,可能持黑色小包
· 工具: 目击者使用单筒望远镜
他在“可能左腿微瘸”和“可能持黑色小包”下面画了两条横线,在“单筒望远镜”上画了个圈。
“不是吧,林宸,这些你还真记啊?”张猛指着那些矛盾的项目,“这玩意儿有啥用?自己跟自己打架玩儿?”
“矛盾本身也是一种信息。”林宸放下笔,解释道,“它说明了目击者记忆状态的不稳定性和不可靠性。但请注意,所有这些都是他主动回忆产生的‘噪音’。而我们最后引导出的、基于他习惯性行为(使用望远镜)的细节——深色车、短暂停留、敏捷人影、可能的跛行和背包——这些信息的‘质感’有所不同。它们更具体,更反常,也更容易被验证或证伪。”
“验证?怎么验证?”张猛双手一摊,“咱总不能回到2015年吧?”
“我们不需要回到2015年。”林宸走到电脑前坐下,“我们需要的是2015年留下的、可能被忽略的痕迹。张哥,麻烦你去档案室,把‘青瓷案’的所有实体卷宗,尤其是当年对周边车辆和人员的排查清单,再全部调出来,仔细过一遍,重点留意涉及深色车辆、行动不便人员或者携带特殊包裹人员的记录,哪怕当时被认为无关紧要的。”
“得,体力活儿。”张猛嘴上抱怨,但还是站起身,“那你呢?”
“我找技术队,看看能不能从数字层面找到点‘时光胶囊’。”林宸已经拿起了内部电话。
技术队在另一层楼。林宸直接找了赵思妍。她正窝在自己的工位里,面前并排竖着三台大显示器,代码和数据流在屏幕上滚动。她耳朵里塞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旁边放着一盒吃了一半的饼干。
林宸敲了敲她隔板的玻璃。赵思妍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手指没停,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空椅子,示意他坐。林宸坐下,安静地等她处理完手头的一小段代码。
几十秒后,她猛地敲下回车,满意地看到屏幕上跳出“成功执行”的字样,这才摘下耳机,转过身,推了推厚厚的黑框眼镜:“林大神探?稀客啊。又有什么高精尖的难题要攻克?”她的语气带着技术宅特有的直白和一点点调侃,但眼神里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林宸简单地把“青瓷案”重启和沈老先生的情况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可能需要查找的深色车辆信息和可能的时间段。
赵思妍听完,嚼了块饼干,沉吟道:“2015年8月……城西那片……有点棘手。那会儿的交通监控摄像头密度、数据存储规格和现在没法比。而且这么多年过去,按照常规数据覆写周期,原始视频流肯定没了。”
林宸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没说话,他知道赵思妍还有后文。
“不过……”果然,她话锋一转,眼睛亮了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操作空间。第一,交通违法抓拍系统的图片数据库,保存周期可能比监控视频长,有时候会有意外留存。第二,当时周边道路如果有什么市政工程或者商家自装的监控,也许能通过其他渠道找到一些碎片数据,虽然希望渺茫。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她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武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有初步的智慧交通云平台的试验性接入了,虽然不成体系,但部分路口的设备日志、过车流水记录,哪怕只是车牌号和粗略时间戳,有可能在云服务的备份磁带或者老旧服务器硬盘里找到残留!这需要权限和一点点运气。”
“能找到吗?”林宸问。
“我试试看吧。”赵思妍重新戴上耳机,双手放回键盘,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给我具体的时间范围和大致路段坐标。我得写几个脚本,去那些可能埋着老数据的犄角旮旯扒拉扒拉。这跟大海捞针差不多,但万一捞着根铁棍呢?”
林宸把信息提供给她。赵思妍点点头,整个人已经沉浸到代码的世界里,不再理会外界。林宸知道,这就是她投入工作的状态,便悄悄起身离开。
回到办公室,张猛还没回来。林宸重新站到白板前,看着那些混乱的线索,眉头微蹙。传统的线性询问对沈老先生显然无效,甚至可能有害,会加剧他的记忆混乱和焦虑。必须换一种方法。
他想起在警校犯罪心理学课程上学到的“认知访谈”技巧和情景重构法。对于记忆受损的证人,不能直接追问“你看到了什么”,而是需要引导他回到过去的情景中,通过感官细节(当时天气如何?你穿着什么?周围有什么味道?听到了什么声音?)来渐进地触发那些可能绕过海马体、存储在大脑其他区域的情景记忆碎片。
但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耐心,而且必须在一个让对方感到绝对安全舒适的环境中进行。
下午,林宸和张猛再次来到了沈德昌老人的家。这次,他们还带了些水果。
老人开门时,神情比上午更显疲惫和困惑,似乎上午的询问消耗了他大量精力。看到他们又来,他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抗拒。
“公安同志……怎么又来了?我……我真的记不清了……该说的都说了……”
“沈老先生,您别紧张。”林宸立刻放缓语速,露出温和的笑容,举了举手里的水果,“我们就是顺路过来看看您,上午打扰您了,这点水果您尝尝鲜。不问案子,就跟您聊聊天。”
老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让他们进了屋。
这次,林宸绝口不提案子。他陪着老人聊家常,聊天气,聊他阳台上的花,聊他年轻时候的工作,聊他儿女的情况。张猛在一旁有点坐立难安,但又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听着。
慢慢地,老人的戒备松弛下来,话也多了起来。
聊到兴头上,林宸才看似无意地,用最随意的方式切入:“老先生,2015年那会儿,夏天好像都特别热哈?晚上不开空调都睡不着觉。您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老人立刻点头,“那年的伏天儿特别长,热得人喘不过气!我家这老房子,隔热不好,晚上跟蒸笼似的……对,丢花瓶那年,就是特别热!”
他主动提到了案发年份!林宸心中一动,但表面不动声色:“是啊,这种天儿,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容易醒。您那时候晚上热醒了,一般都干嘛呀?起来喝口水?还是开窗透透气?”
“开窗……对,开窗……”老人顺着话茬回忆,“睡不着,就坐到窗边……吹吹风……有时候,就拿我那老伙计……看看外面……”他的目光瞟向了角落的望远镜。
“哦?看看星星?”林宸引导着。
“星星有啥好看的……雾蒙蒙的……就看街上……看对面老李家……”老人的话语变得缓慢,眼神又开始飘向远方,陷入了某种回忆的状态,“他家院子大……树多……晚上挺凉快似的……”
“那天晚上……特别热那天晚上……您也起来乘凉了?”林宸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嗯……”老人含糊地应着,“热……心烦……睡不着……就起来了……倒了杯凉茶……走到窗边……”
“那天晚上,窗外有什么不一样吗?”林宸小心翼翼地问,心跳微微加速。
老人沉默了很久,眉头紧锁,像是在浑浊的记忆河里艰难地打捞。
“好像……特别安静……”他慢慢地说,“狗都不叫了……平时总有野狗闹腾……”
“然后呢?您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车……有辆车……没见过的车……颜色怪怪的……停得也别扭……”
“颜色怪怪的?怎么怪?”
“不像黑的……像……像深井里的水那种颜色……蓝不蓝,绿不绿……”老人的描述依然模糊,但比上午具体了一点。
“它停哪儿了?”
“就……路口拐角那棵大槐树下面……没熄火?好像没声音……也没亮灯……”老人的手无意识地比划着。
“后来呢?”
“后来……车上……下来个人……”老人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个子不大……背着个包……黑乎乎的……”
“他干什么了?”
“他……他贴着墙根走……快得很……像……像夜猫子……”老人咽了口唾沫,“走到老李家墙根底下……一蹦……就……就进去了?”
“您看到他怎么进去的?翻墙?”
“看不清……一晃就没了……”老人摇头,“就是……左脚好像……蹬墙的时候……有点……不得劲?说不上来……”
“然后呢?车呢?”
“车……好像等了一下……然后就……悄悄地开走了……一点声儿都没有……”老人说完这些,仿佛耗尽了力气,靠在藤椅上,眼神重新变得茫然,“……后来?后来我就……可能又睡着了吧……记不清了……”
虽然时间顺序依然模糊,是刚开始乘凉就看到,还是过了一会儿?,关于车辆和人影的细节也仍有不确定性,但这一次,通过情景重构和感官引导,得到的叙述明显比上午那次连贯了许多,也提供了更多一致的细节:深蓝绿色车辆、诡异停留、敏捷瘦小的人影、可能的左腿发力问题、黑色背包、车辆静默离开。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提到狗叫或其他干扰信息。这些细节相互印证,形成了一个虽然模糊但内部一致性更高的“故事片段”。
张猛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第一次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离开沈家,下楼的时候,张猛忍不住问:“我靠,林宸,你给他下什么咒了?这次说的好像……像那么回事儿了?”
“不是咒语,是方法。”林宸解释道,“避免直接挑战他的记忆,而是引导他回到那个情景,从感觉入手。记忆可能会骗人,但身体的感觉和习惯有时会更可靠。”
“所以……那辆深蓝绿色的车,那个可能有点瘸腿的小个子……真的存在?”
“概率增大了。”林宸谨慎地说,“但这依然只是单一证人的模糊证词,需要实物证据支撑。”
回到局里,还没进办公室,就看到赵思妍站在门口等他们,脸上带着一种技术高手发现关键漏洞时的兴奋表情。
“有发现?”林宸立刻问。
“嘿,还真让我从故纸堆里挖出点东西!”赵思妍眼睛发亮,语速飞快,“2015年市里搞智慧交通试点,城西那片有几个路口装了早期车牌识别系统,数据会上传到一个试验平台的服务器。后来项目升级,那台老服务器就下线堆仓库了,但硬盘没格式化!”
她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移动硬盘:“我找到了当年8月17号晚上,离蕴古斋最近的那个路口的过车流水日志!虽然记录不全,只有车牌号和大致时间,但或许有用!”
“时间范围?”林宸的心提了起来。
“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这个时间段的记录,有一部分残存!”赵思妍强调道,“而且,我粗略扫了一眼,还真发现一辆车,在那个时间段内,在那个路口反复出现了两次!间隔大概四十多分钟!这很不寻常!”
“车牌号!颜色!”张猛急不可耐地问。
“车牌本地的。颜色登记信息……”赵思妍看了一眼屏幕,“墨绿色!一辆老款的墨绿色大众帕萨特!”
墨绿色!
深蓝绿色!沈老先生那模糊却一致的描述!
林宸和张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兴奋。
混乱的时间线深处,第一块可能坚硬的基石,似乎终于浮现了出来。
那辆墨绿色的帕萨特,在案发深夜,在那个敏感的路口,它为何去而复返?它载着的,是否就是那个带着黑色背包、行动敏捷却可能左腿不便的神秘人影?
迷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但接下来,是更艰巨的任务:找到这辆车,找到它的主人。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八旬老人那片混沌的记忆海洋中,或许真实存在的一小块岛屿之上。
挑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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