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我们那六十余艘战船组成的庞大规模太过骇人,这一趟护航,波澜不惊, 甚至可以说顺利得有些无聊。
四日之后,一片与婆罗洲那充满了原始和野性气息截然不同的、充满了人类文明印记的海岸线,终于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之中。
安南,顺化。我们到了。
当我们的舰队,缓缓驶入那宽阔而又繁忙的顺化港之时,我身旁那些早已习惯了海盗巢穴和荒岛雨林的弟兄们,都忍不住发出了阵阵惊叹。
与山口洋那种由华商建立的、充满了开拓精神的城堡式港口不同,顺化,这座安南阮氏王朝的京城,它所展现出的,是一种古老的、沉淀了数百年历史的、充满了东方韵味的雍容与秩序。
我们看到,在港口的两侧,矗立着高大而坚固的棱堡式城墙,城墙之上,有穿着统一号服、头戴斗笠、手持火绳枪的安南士兵,在来回巡逻。
港口之内,数以百计的、挂着各式各样旗帜的商船和渔船,在引水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停靠在各自的泊位之上。空气中,不再是单纯的咸腥海风,而是混合了一种被他们称为“鱼露”的独特酱料的咸鲜味、热带水果的香甜味、以及从岸上那些古老的寺庙之中,飘散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码头之上,人声鼎沸。有穿着丝绸长衫、摇着折扇的大清商人;有皮肤黝黑、赤着双脚、用扁担挑着货物的本地苦力;更有几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西洋人,在翻译的陪同下,与本地的官员,讨价还价。
这里,是一个真正的、充满了规则与秩序的国际贸易港。
卢氏兄弟的货物,在当地商会的接洽之下,很快便被顺利地卸下。而我则利用这难得的、可以名正言顺地停靠在文明港口的两天时间,带着我的“贸易总管”陈闯门,以及作为向导和翻译的亚猜,走下了“巨鲸号”。
我们没有去城里那些充满了异域风情的酒馆和妓院。只是如普通的商人,默默地,穿梭在顺化港那喧嚣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市集之中。
在返回旗舰的船舱之内,陈闯门将南洋海图,铺在桌上之后,再也抑制不住他心中的那份激动!
“帮主!您看!”他的手指,在那张海图之上,重重一点!那位置,正是我们此刻所在的顺化港!
“这里…这里简直就是我们未来的龙门啊!”
“因为顺化港的东北方向,就是琼州府的榆林港!”
他的手指,从顺化港,向着东北方向,划出了一道笔直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航线!航线的尽头,正是那片属于我大清国、却又天高皇帝远的琼州府!
“帮主,我们与‘龙兴帮’的约定,最终也要到达大清国,那么最后一程必须至少抵达琼州府才行。”
“若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若是我们能在这当地附近,寻一个无人看管、或者只需要付出极小代价便能租借下来的海岛, 将其作为我们红旗帮在这片海域的贸易站……”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我接过他的话,将他那未尽的、却也充满了无边野心的蓝图,彻底补完:
“然后,我们便可以将婆罗洲的西米、木材、香料,兰芳的锡矿石,甚至是亚齐的黄金,都先集中到这个贸易站!”
“再从此地,扬帆起航,直航琼州崖州港!”
“将我们的货物,源源不断地,卖回那个……我们虽然回不去,却又无比庞大的家乡!”
“没错!!”陈闯门激动地一拍桌子!“到那时!我们,便等于拥有了一条……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从南洋,直通大清腹地的黄金航道!!”
我微微一笑,“闯门,琼州府我们红旗帮曾经派小霸他们经营过,在海口,崖州港与广州这样的贸易大港相比,崖州港的商事非常有限。本地渔业、与内陆有些物资交换而已,以及作为一些南下商船躲避台风的临时避风港。这里是贸易网络的“末梢”,而非枢纽。”!
陈闯门用佩服的眼神看着我。“这倒是我没有考虑清楚了。”
“而且,清廷在这里设有水师营,驻扎军队,榆林港是其核心。其主要任务是防范我们这些海盗和监视南海航道。
我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陈闯门的热情。
“帮主?”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您考虑得比我周到多了。”
“不。”我看着他,也看着同样凑过来、一脸兴奋的亚猜和小霸,“计策,是好计策。顺化,也确实是个好地方。”
“但,”我平静地道,“这里,只能是我们的‘市集’,绝不能是我们的‘家’。”
“综合来说,在顺化港这里建立贸易点,并不自由。”
我指了指窗外那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港口,“你看那码头之上的安南水师,你看那城墙之上的火炮。我们可以在这里做生意,可以和他们称兄道弟,甚至……可以成为他们最尊贵的客人。”
“我们今日能护航而来,他们便笑脸相迎。若明日我们是南海上掌控货物安全的海盗大帮,以阮朝的尿性,一定会发起对我们的清剿!”
我的话,让陈闯门和亚猜等人,都齐刷刷地打了个寒颤!
“我们可以在这里租一个地方作为贸易据点,但要停泊我们那近百艘大小战船, 接收我们从南洋各地运来的货物,甚至建立我们自己的兵器工坊和船坞,恐怕……”我冷笑一声,“阮氏的皇帝,还没那么傻。”
我的手指,越过了顺化,越过了那片充满了纷争的海域。
最终,我指了指顺化港东南方向,一片孤悬于外海的、由数个小岛组成的群岛。
“这里。”
“我和周先生在香山洲时,曾彻夜推演过无数次,我们红旗帮未来在这片海域的立足之本。”
“我们一致认为,这里,才更合适。”
陈闯门和亚猜下意识地将头凑了过来,他们看着我手指所点的位置,念出了那三个对他们而言,还很陌生的字——
“占婆岛?”
“这里,离顺化港,不过一日航程。既能享受此地的繁华与便利,又不受其掣肘!”
“它扼守着所有从南洋北上、进入我大清国琼州府的必经航道!谁控制了它,谁就等于捏住了这条黄金航道的咽喉!”
“更重要的是,”我看着他们,“那里,天高皇帝远。阮氏的政令,到不了。荷兰人的战船,也懒得去。”
“那里,才是一张真正可以任由我们挥毫泼墨的白纸!”
我转过身,看着早已被我这番宏大蓝图,惊得目瞪口呆的陈闯门,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闯门。”
“帮主,请吩咐!”陈闯门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你这次,就和十来个机灵的兄弟, 留在顺化。你真正的任务,是去占婆岛!”
“我们,先礼后兵。”
“我给你二千个银元。可以用钱解决的,就用钱。 你去查!去探!去给我摸清楚,岛上若有势力,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渔民?是土着?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海上好汉?”
“若是能用钱,买下一片港湾,租下一座荒山,那便最好。我们,要的是一个能让我们光明正大站稳脚跟的据点。”
“但是,”我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若是想欺负我们, 以为我们是外来的肥羊,想敲诈勒索,甚至……想黑吃黑……”
“那,我们自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到那时,”我看着他,笑了,“我,会亲率大军,去‘拜会’他们。”
“帮主放心!”
“闯门……必不辱命!!”陈闯门双眼中燃烧起了前所未有的火焰!他重重地领命,正准备退下,去挑选人手,准备物资。
“等等。”我却叫住了他。
陈闯门一愣,恭敬地问道:“帮主,还有何吩咐?”
“占婆岛,是我们的‘矛’,是我们伸向南海心脏的一把尖刀。但我们还需要一面‘盾’。一面能让我们后方安稳,财源广进的坚实盾牌。”
“就是建立顺化、会安几座城市的西米贸易,找当地的大商行合作。”
我指着海图上,那片代表着马兰诺族人聚居地的民都鲁河口,沉声说道:“缇娜的族人,是天生的西米生产者。她们拥有整个南洋最优质、最庞大的西米林。但她们空有宝山,却不懂经营,只能任由那些过路的奸商,用低廉的价格,将她们的血汗换走。”
“闯门,我要你,在暗中查探占婆岛的同时,以我们‘红旗帮’或者兰芳卢氏兄弟代理人的名义,去联络顺化、会安这两座大港里,那些实力最雄厚的大商行。”
“告诉他们,我们手中有整个婆罗洲北岸,最稳定庞大的西米货源!我们可以和他们合作!我们要的直接的成交价格,必须高于现在那些收购的货商的一倍以上,但可以让他们负责分销!”
“这,既是为我们红旗帮寻找一条稳定的财路,也是为了缇娜和她那数万族人,让他们能真正地,靠着自己的双手,过上富足的日子!”
说到“缇娜”这两个字时,我的声音,竟在不经意间,柔和了几分。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那个在篝火旁,会因为我的故事而神往;在战场上,会因为我的安危而惊慌;在我醉酒失态时,又会默默地为我披上斗篷的那个充满了野性、骄傲,却又无比纯真善良的少女。
那份早已被我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属于男人的柔情,在这一刻,竟如同被春风吹皱的湖水般,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陈闯门看着我,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了然的、善意的笑容。他没有再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帮主放心,”他笑道,“闯门……明白!”
在等待船队补给和休整的最后一日,我带着亚猜,再次走进了顺化港那喧嚣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市集。
我为伊娜拉女王,精心挑选了一匹来自大清国、顶级的苏绣云锦,那上面用金银丝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也为差山荷,那个嗜酒如命的独臂头领,买下了两大桶据说是从西洋运来的、香醇的橡木桶朗姆酒。
但……
我的脚步,最终,还是停在了一个贩卖南洋珠宝的阿拉伯商人摊位前。
那是一串由数十颗大小均匀、色泽温润、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南洋珍珠串成的项链。它不似那些金银般充满了暴发户的俗气,却带着一种如月光般皎洁、宁静而又高贵的美。
我觉得,它很配缇娜。在另一个来自缅甸的玉石商人手中,我又看到了一块只有拇指大小、却通体翠绿、水头十足的翡翠。那块翡翠,被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雕刻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神俊非凡的海鹰。
那,是她马兰诺族的图腾。
我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用这两件在我看来,远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珍贵的礼物,买了下来。
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用最柔软的丝绸包裹好,贴身放入了怀中。
我们那支庞大的联合舰队,终于扬帆归航。
结盟的顺利,以及即将到来的、足以将我们武装到牙齿的海量军火,让船队中的每一个人,都一扫之前的阴霾和疲惫。甲板之上,久违地,再次响起了弟兄们那充满了咸腥海风味道的粗俗笑骂声和五音不全的咸水歌。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船出港大约一百海里左右, 当我们航行到一片海水平静、让人放松警惕的开阔水域之时,主桅之上,了望手那急促的、充满了警惕的锣声,骤然响起!
“当!当!当!”
“后方!后方有船!!”
我心中猛地一凛!
水手长从船楼上冲了下来,给我汇报:“帮主! 有……有七八艘安南人的船! 看那架势,像是海盗船! 它们……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后面!”
我心中一动, 难道是这顺化港附近不长眼的安南海盗,看我们船多,以为是哪家商号的肥羊,还想上来打劫我们不成?!
我快步走到船尾,举起千里镜。
只见在数里之外的海平面之上,果然有七八艘船体狭长、船帆破旧、看起来速度极快的安南式快船,正远远地吊在我们的身后。
“有意思。”我冷笑一声,“看来,我们红旗帮的名字,还没传到这安南人的耳朵里。”
“传令下去!”我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冰冷的威严,“升我们的‘血鲸旗’!让后面那些朋友……看清楚,我们是谁!”
“是!”
一面巨大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绣着血色巨鲸的红黑帅旗,在数十名水手的合力之下,从“巨鲸号”的主桅之上,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然而,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是,后面那支小小的船队,非但没有像我们预想中那样,立刻调头逃窜,反而如受到了某种鼓舞一般,竟加快了速度,朝着我们,越跟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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