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是我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过得最漫长、也最冰冷的一夜。
我与香姑,不欢而散。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将自己反锁在了卧房之内。而我,则在院落之中,在那连绵不绝的秋雨里,枯坐了整整一夜。
我心中的愤怒、委屈、以及那份因为她那句“我和孩子,可以走一条没有你的路”而产生的、深入骨髓的痛苦,如无数条毒蛇,反复啃噬着我的心脏。
天色微明,当我终于下定决心,想再去找香姑,想再心平气和的谈一下……
然而,当我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房门时,迎接我的,却只有人去楼空的寂冷。
她不见了。
卧房之内,陈设依旧,甚至空气中还残留着她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兰花幽香。但,那个本该属于这里的、风华绝代的女主人,却已不知所踪。
我心中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将我笼罩!
“来人!”我发出一声怒吼!
我赶忙冲出庭院,发疯似地寻找。我找了平日里负责伺候香姑的何嫂,不在!
我又立刻派人去找珠娘, 结果珠娘也不见了!她那掌管着整个红旗帮财政和情报的“玉珠号”分舵,也已人去楼空!
我再去找招玉桂, 这位由香姑一手提拔起来的、对我忠心耿耿的飞燕分舵女船长,同样不见踪影!
最后,我找到另一个服侍香姑的姑娘,她却跪在地上,惶恐地说夫人天不亮便已独自离开,不许任何人跟随。
我感觉……天,仿佛又要塌下来一次!
香姑!她竟然真的带着她的心腹,不告而别了!她想干什么?!她能去哪里?!
就在我心急如焚,几乎要下令所有船队出海,将整个南海都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她之际,梁炳,这个对我最是忠心耿耿的亲随头目,终于从一个负责港口警戒的老疍家那里,打探到了一丝线索。
“帮主!”他跑到我的面前,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港口的老渔民说……天还没亮的时候,看到珠娘大船长和招玉桂船长,护送着一艘不起眼的、挂着普通商船旗号的小船,趁着浓雾,往南……往珠江口的方向去了。”
往南?珠江口?广州府?!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瞬间划过我的脑海!
我立刻便明白了她想干什么!这个女人!她竟然真的要抛下所有,独自一人,去走那条她认为唯一的活路?!
我心中又惊又怒,更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担心! 我立刻找到刚刚从南澳岛返回赤溪休整的张星沅,要她立刻点齐麾下所有速度最快的“海东青”级霆船,火速追上去!务必要暗中保护好香姑她们的安全!
“记住!”我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颤抖,“只可暗中保护!绝不可暴露!更不可干涉夫人的任何行动!若她有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是!帮主!”张星沅虽然也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三天, 对我而言,简直是度日如年,如坐针毡。
整个赤溪据点,也因为帮主夫人和数位核心头领的“神秘失踪”,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暗流涌动的氛围之中。雷九爷和林铁爪等人,虽然也在我的强力弹压之下,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我知道,他们的耐心,也已快要耗尽。
终于,在第三日的黄昏, 就在我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亲率“巨鲸号”杀向广州府之际——
香姑、珠娘、招玉桂她们,才终于回来了。
我第一时间便冲到了码头。
只见香姑从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上,缓缓地走了下来。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那双美丽的凤眼中,也布满了血丝,但她的神情,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决绝。
“香姐!你……”我上前一步,有千言万语想问,想说。
但她,却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态度冷淡得如同陌生人。
“我很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说完,她便在何嫂等一众女亲随的簇拥下,径直从我的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返回了后山的庭院。
只留下我一人,在冰冷的海风中,彻底石化。
当夜,我无法入眠。
我知道,香姑此行,一定发生了什么足以改变一切的事情。
我找到了珠娘。
在她那同样位于后山、相对僻静的闺房之内,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我与她,进行了一场开诚布公的深夜长谈。
“珠娘姐,”我开门见山,“你们……到底去哪里了?见了谁?又做了什么?”
珠娘看着我那双因为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保仔……”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我们……是去了省城。”
“我们见了……两广总督,张百龄。”
“什么?!”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张百龄?!那个刚刚才用坚壁清野之策,将我们逼入绝境的死敌?!
“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珠娘示意我冷静。
她告诉我,香姑在与我那夜激烈争吵之后,便已彻底对我绝望。她认为,我这个帮主,已经被所谓的尊严和骄傲冲昏了头脑,根本不顾数万弟兄的死活,也不在乎她和腹中孩儿的安危。
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最大胆,也最疯狂的决定!
她要亲自去跟张百龄谈!
“我们十多个女人,”珠娘的声音中,依旧带着后怕,“包括香姑姐姐、我、招玉桂、还有何嫂她们我们换上了最普通的民妇衣服,乘坐着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冒着被清军巡逻船只发现的巨大风险,悄悄潜入了广州府!”
“香姑姐姐,利用她与胡康大人之间那条最隐秘的联系渠道,终于在昨日,见到了那个刚刚才从广西平乱回来的、据说圣眷正浓的总督——张百龄!”
“他们……他们两人,在总督府的密室之内,推心置腹地,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最终……”珠娘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们定下了最终的招安方案。”
“保仔……这一次,是真的要被招安了。”
轰——!!!!
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不可能!我……我绝不答应!!”我怒吼道!
“保仔!你冷静点!”珠娘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臂,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你以为香姑姐姐她就愿意吗?!”
“姐姐我理解你!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我知道你不愿向任何人低头!但是!你现在是红旗帮的帮主!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更是我们这数万名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的弟兄啊!”
“张百龄的‘坚壁清野’有多毒,你不是不知道!再这样耗下去,不出三月,不用清军打,我们自己就要先饿死、内乱而死了!”
“你不降,香姑姐姐一个人,也无法代表整个红旗帮!这招安,就进行不下去! 到时候,张百龄必然会认为我们是在戏耍他!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更加疯狂的、不死不休的围剿!”
“保仔!别再钻牛角尖了! 算姐姐求你了!”
我听着珠娘那声泪俱下的劝告,只觉得一阵阵的心如刀绞!
“她……她根本不理解我!”我痛苦地说道,“她只知道妥协!只知道退让!她根本不知道,招安就是死路一条!!”
珠娘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怜惜:
“保仔,香姑姐姐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女人,这一点,你也知道。”
“她比我们红旗帮里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更能顾全大局! 她做出这个决定,心里所承受的痛苦和压力,绝不比你少!”
“再加上……作为女人,”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平安地降生,能在一个没有战火、没有杀戮的环境中长大……别说是向朝廷低头,便是让她付出自己的性命,她……恐怕也心甘情愿。”
“我希望……你也能试着,去理解她。”
我……我沉默了。
良久,我才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声音,沙哑地说道:“珠娘姐,你告诉我……我觉得……我觉得香姑她,或许……并不是真心爱我。”
“她只是……只是把我当成她手中,一件最锋利、也最听话的兵器。一件能帮助她实现自己野心和抱负的宝贝。”
珠娘再次长叹,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爱呢?”
“只是……可能……我们每个人所理解的‘爱’,以及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和珠娘聊完之后, 我没有再想去找香姑细问的念头了。一个人,在清冷的庭院里,坐了整整一夜。
最终当天色再次亮起之时,我还是……选择了听从香姑的。
不是因为我认同了她的选择,而是因为……我累了。也因为我心中,终究还是无法割舍下她,以及那个我们的孩子。
第二天, 天色阴沉,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香姑冷淡地,派人叫我到议事厅商议要事。
当我走进那座熟悉的、却又显得有些陌生的大厅时,只见红旗帮所有还在赤溪的核心将领,早已齐聚一堂。
香姑端坐主位,俏脸含霜,不带丝毫感情。
“人都到齐了,”她扫视众人,声音平静得可怕,“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有一件关乎我红旗帮生死存亡的大事,要向大家宣布。”
随即,她便将在广州,与两广总督张百龄秘密谈判的细节,原原本本地,向所有人透露了。
张百龄提出的“招安”条件,确实和雷九爷之前打探到的类似,但在很多细节上,却更加优厚一点!
比如,所有红旗帮的头目船长,皆可授予从六品到八品不等的武官官职,虽无实权,但至少有了个官身,可以光宗耀祖。
比如,所有普通的红旗帮弟兄,皆可“一体赦免”,既往不咎。愿入伍者,可编入广东水师,吃朝廷粮饷;不愿入伍者,则可分发田地、农具,解甲归田,安家落户。
甚至连我这个“罪大恶极”的“匪首”,张百龄也承诺,可以保留部分亲随和船只,授予“游击将军”的虚衔,驻守一方,听调不听宣。
这些条件,对于一群早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海盗而言,不可谓不优厚!
大厅之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惊喜和期盼的议论声!
“天啊!朝廷竟然真的肯放过我们?!” “还能当官?还能分田地?!”
就连雷九爷和林铁爪,这些老将,此刻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意动之色!
在宣布完所有条件之后,香姑缓缓站起身,她决定接受招安!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他们知道,只有我点头,这场招安,才能真正地算数。
此刻,我的脑海中,闪过崖山之上那数千名惨死的弟兄,闪过蔡牵那不屈的怒吼,也闪过香姑那夜那充满了泪水和绝望的脸庞,以及那个尚未出世的、属于我们的孩子。
最终,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又缓缓地睁开。
那眼神中,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骄傲都已尽数散去。只剩下片如死水般的平静和无尽的疲惫。
我看着香姑,看着她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就依……夫人所言。”
我的话音刚落!
“好!!!” “帮主英明!!” “我们……我们终于有活路了!!”
大厅之内,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所有人都跳了起来,互相拥抱着,喜极而泣!
赤溪,开始进入了招安前的最后准备。
帮中的财物被重新清点,弟兄们的名册被再次核对,所有船只也都开始悬挂起代表“归顺”的白色旗帜。
并定于七日之后,在虎门外海的沙滩之上, 由我这个“红旗帮帮主”,亲自带领所有核心头领,向由两广总督张百龄亲率的朝廷大员,正式递交降表,上缴兵器,接受招安。
一场曾经席卷整个南海的、轰轰烈烈的海盗传奇,似乎就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落下最后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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