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敬风波的平息,并未带来真正的安宁,反而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预示着更深的水域下潜藏着更多险滩。年关在肃杀与压抑的气氛中悄然滑过。爆竹声稀,各宫赏赐虽依旧丰厚,却少了往年那份挥霍的奢靡,多了几分在规制内精打细算的谨慎。苏荔推行的新规,如同无形的缰绳,虽未完全驯服这头名为“后宫”的巨兽,却已让它奔跑的步伐不再如以往那般肆无忌惮。
雍正对苏荔的表现似乎颇为满意,赏赐愈发厚重,来澹怀堂的次数也多了些,虽依旧言语不多,但偶尔看向她处理宫务时专注侧脸的目光,会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审度与……倚重。这种倚重,让苏荔倍感压力,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无退路。
正月刚过,天气依旧寒冷。苏荔伏案多日,那份关于“整饬六宫用度、明晰职司规程”的条陈终于完成。她并未提出惊天动地的改革,而是将重点放在了“细化”与“稽核”上。条陈核心有三:
一、 定岗明责:将内务府下设各司、各库房、各处所的职司范围、人员配置、负责区域进一步细化,编制成册,分发各宫,使事有专管,责有攸归。避免推诿扯皮。
二、 稽核成例:建立月度稽核制度。由协理宫务处牵头,会同内务府、会计司,每月对六宫用度、物料支领、人员调配等进行交叉稽核,比对账实,发现问题,限期整改。稽核结果摘要呈报帝后御览。
三、 考绩存档:建立宫人简易考绩档案。记录其服役表现、奖惩情况、技能特长。人员调动、赏罚擢升,需参考档案记录,力求公允,减少人为操纵空间。
这三条,条条看似技术性调整,不触及根本利益分配,实则刀刀砍向以往模糊操作、人情请托的命门。一旦严格执行,皇后多年来通过内务府人事和资源调配构建的隐权力网络,必将受到严重冲击。
条陈写就,苏荔并未立刻呈上。她深知其中利害,先让苏培盛寻了机会,将条陈大意“无意间”透露给了养心殿的御前太监。她要先探探雍正的口风。
果然,次日雍正过来时,看似随意地问起:“朕听闻,你近日在整饬宫务规程?”
苏荔心领神会,恭敬答道:“回皇上,奴婢协理宫务,深感诸事繁杂,旧例虽有章法,然执行之中,难免疏漏。故不揣冒昧,草拟了几条细化规程、加强稽核的浅见,想着若能明晰些,或可减少差错,提高效率,也好为皇后娘娘分忧。”她将意图包装成“提高效率”、“减少差错”,极为稳妥。
“哦?拿来朕看看。”雍正似乎颇有兴趣。
苏荔奉上条陈。雍正接过后,看得很仔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良久,方道:“定岗、稽核、考绩……嗯,思路倒是清晰。只是,牵涉甚广,推行起来,恐非易事。内务府那帮奴才,惯了懒散,骤然紧箍,反弹必大。”
“皇上圣明。”苏荔垂首道,“奴婢亦知此事艰难。故思忖着,可否先择一两处试行?譬如,先在衣料库或炭库推行‘定岗明责’与‘月度稽核’,若见成效,再逐步推及他处。如此,徐徐图之,阻力或可小些。”
“试行?”雍正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法子稳妥。准了。你便先从……衣料库着手吧。朕倒要看看,能查出什么花样来。”
有了皇帝的首肯,苏荔心中稍定。她正准备告退,雍正忽然又道:“皇后近日凤体渐愈,精神似好了些。你这条陈,既是为分忧,也该呈送坤宁宫一份,请皇后懿览。”
苏荔心中猛地一紧!雍正这是要她直接去面对皇后!是要借她之手,去敲打皇后?还是……另有深意?
“是,奴婢遵旨。”她压下心头波澜,恭声应道。
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条陈,苏荔深吸一口气,吩咐备轿,前往坤宁宫。这是自她协理宫务以来,第一次因公务正式拜见皇后。
坤宁宫依旧庄严肃穆,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清。通报后,苏荔被引至东暖阁。皇后乌拉那拉氏端坐在炕上,身着常服,面色较前些时日红润了些,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却似乎更深了。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见苏荔进来,抬了抬眼,神色平淡。
“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苏荔依礼参拜。
“起来吧。赐座。”皇后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妹妹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苏荔起身,在下首绣墩上侧身坐了,双手奉上条陈:“回娘娘,臣妾蒙皇上与娘娘信重,协理宫务,不敢懈怠。近日梳理旧例,觉有些规程可再行细化,以期减少疏漏,提高效率,特草拟此条陈,恭请娘娘懿览。”
皇后接过条陈,并未立刻翻看,只淡淡道:“妹妹有心了。本宫近日身子不爽,宫务多赖妹妹操持,辛苦了。”她话锋一转,“听闻妹妹将各宫用度裁减了不少,年贵妃处似有些微词?”
来了!果然开始发难了!苏荔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娘娘明鉴。裁减用度乃皇上旨意,意在为国节用,臣妾只是依旨办事,拟定细则,力求公允,不敢有私。各宫份例规制并未削减,只是革除了以往一些额外的‘添润’陋习。贵妃娘娘处若有疑问,臣妾可随时前去解释。”
她将责任推给皇帝,点明“陋习”,毫不退缩。
皇后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皇上旨意,自然是要遵从的。妹妹年轻,行事锐利些,也是常情。只是这后宫,不比前朝,许多事,关乎人情体面,过于苛细,反倒失了和睦。”
“娘娘教训的是。”苏荔垂首,“臣妾年轻识浅,只知按规矩办事,唯恐有负圣恩与娘娘重托。故此番条陈,重在‘明晰’与‘稽核’,并非苛责于人,而是希望事事有章可循,有据可查,既可保护经办宫人不受无谓猜疑,也可使各宫主位用得明白放心。若能如此,方是长远和睦之道。”
她再次强调“规矩”和“保护”,将皇后的“人情”论轻轻挡回。
皇后沉默片刻,终于翻开了那份条陈,目光扫过那三条建议,脸色渐渐沉静下来,看不出喜怒。良久,她合上册子,缓缓道:“妹妹这番心思,确是缜密。只是……内务府运行多年,自有其成法。骤然更张,恐生事端。此事,容本宫细思后再议吧。”
这是要搁置了。苏荔早有预料,并不失望,反而松了口气。皇后没有直接否决,已是给了面子,也说明她对此有所忌惮。
“是,臣妾谨遵娘娘懿旨。”苏荔恭顺应道。
正事谈完,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似无意间问道:“六阿哥近来可好?本宫听闻,皇上欲让你们母子移居长春仙馆?”
“劳娘娘挂心,弘曕一切安好,顽皮得很。”苏荔谨慎回答,“移居之事,确是皇上恩典,臣妾惶恐不已,只盼能不负圣恩,好生教导阿哥。”
“长春仙馆……是个好地方。”皇后语气飘忽,“齐妃昔日便居于此地。如今物是人非,妹妹入住,倒也合适。” 这话,意味深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
苏荔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臣妾福薄,唯知谨守本分,安居一隅,尽心侍奉皇上与娘娘,抚育阿哥,于愿足矣。”
皇后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摆摆手:“本宫有些乏了,妹妹跪安吧。”
“臣妾告退。”苏荔起身,行礼,退出暖阁。
走出坤宁宫,冷风一吹,苏荔才发觉后背已渗出细汗。与皇后的这次交锋,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皇后的态度,比她预想的更为晦涩难明,那平静的表面下,似乎压抑着巨大的不满与警惕。
条陈虽被搁置,但种子已经播下。雍正的态度,皇后的反应,都让苏荔更加确信,深化宫务整顿,势在必行。而坤宁宫那座看似稳固的靠山,其根基,已在皇帝的不耐与新政的冲击下,悄然松动。
回到澹怀堂,苏荔立刻召来内务府衣料库的管事太监,宣布即日起,在衣料库试行“定岗明责”与“月度稽核”新规。她没有提及皇后的搁置,只说是奉皇上口谕试行。
消息传出,内务府再次震动。皇后的沉默,皇帝的默许,懿妃的坚决,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一场更深层次的变革,已经拉开了序幕。而风暴的中心,似乎正指向那座至高无上、却已渐失圣心的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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