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邀约同勘“澹泊宁静”泉眼的口谕,让苏荔一夜辗转。
这已远超寻常的“以备咨询”,更像是某种带有私人性质的同行。
她既感到一种被认可的悸动,又深陷于身份悬殊带来的惶恐。
次日清晨,她特意选了身更为素净的月白旗装,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一支银簪,力求不显山露水。
御驾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少数贴身侍卫和太监,轻车简从前往圆明园西北隅的“澹泊宁静”。
此处果然与中轴线上的富丽堂皇迥异,山势起伏,林木幽深,泉流潺潺,颇有山林野趣。雍正今日亦是一身藏青常服,步履轻健,神情较在殿中松弛许多,更像是个来视察自家产业的庄主。
工部官员和样式雷的人早已候在泉眼旁。那是一处自山石间汩汩涌出的清泉,水量充沛,水质清冽。
原有的引流方案是在下方砌筑石渠,将水引至低处形成水潭,再分灌各处。
雍正仔细查看了地形图,又实地观望良久,问道:“此泉甚旺,只作灌溉饮用,未免可惜。
尔等有何想法,可使其增色园景?”
工部郎中忙回禀预设方案,无非是建亭、架桥、植荷等常法。
样式雷的匠头补充了些利用高差形成小型跌水的建议。方案稳妥,却无新意。
雍正未置可否,目光转向默默跟在身后的苏荔:“苏贵人,你前次提及‘利用自然之力’,观此泉,可有别想?”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苏荔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泉眼周边嶙峋的山石和茂密的植被,脑中浮现出自然式园林的景观手法。
她斟酌道:“回皇上,奴婢愚见,此泉天性野趣,若强行规整为渠为潭,恐失其天然韵致。或可……顺势利导。”
她伸手指点:“泉涌处,可略加整理,以天然卵石围合,形成泉池,保持其原始生机。
水流下行,不必取直,可依山势坡度,任其蜿蜒曲折,冲刷山石,形成自然溪涧。溪岸广植耐湿草木,如菖蒲、鸢尾、蕨类,掩映路径。
于地势转折或视野开阔处,设简陋木亭或石矶,不施彩绘,只求古朴,供人驻足聆听泉声,静观鱼游。
如此,水流之声、草木之态、山石之趣融为一体,或更能体现‘澹泊宁静’之意境。”
她描绘的,是一幅“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自然溪流景观,强调的是保留野趣、步移景异,与当下盛行的工整园林风格大相径庭。
众人皆露讶异之色。工部官员觉得过于“不修边幅”,样式雷匠头则若有所思。
雍正凝视着那眼清泉,又环顾四周山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湿润的青苔,半晌,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顺势利导’,‘宛自天开’……此言大善。矫揉造作,反落了下乘。雷师傅,你以为如何?”
雷发达捻须沉吟片刻,躬身道:“贵人娘娘所见,别具慧眼。老朽受教。
此法确更能贴合此地气韵,只是施工需更精细,方能巧夺天工,不露斧凿之痕。”
“既如此,”雍正一锤定音,“就按此意,重新设计图样。务必取其自然,去其匠气。苏贵人,此事你多费心,与雷师傅一同参详定稿。”
“奴婢遵旨。”苏荔心下稍安,知道自己的理念再次获得了认可。
定下基调后,雍正兴致颇高,沿着预想的溪流路线信步走去,苏荔和雷发达等人跟随在后,一路指点商议。行至一处陡坡,需涉过一段湿滑的溪床碎石。
苏荔穿着花盆底,行走本就不便,加之连日劳累,脚下微微一滑,险些摔倒。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是雍正。
他动作极快,一触即收,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随手为之,继续与雷发达讨论着一处跌水的处理。
但那一瞬间的接触,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度,却让苏荔心如擂鼓,脸颊微烫
。周围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未见。
勘察完毕,已近午时。初夏阳光渐烈,众人返回“澹泊宁静”主殿稍作歇息。
太监奉上凉茶瓜果。雍正坐在临窗的榻上,一边饮茶,一边看着窗外满塘初绽的荷花,神情难得的放松。
苏荔侍立一旁,微风穿过敞开的菱花窗,带来阵阵荷香,气氛宁静得近乎……温馨。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雍正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荔耳中,“不墨守成规,能自出机杼,甚合朕意。”
这已是非常直白的夸奖。苏荔忙垂首:“皇上过誉,奴婢愧不敢当。皆是皇上圣明烛照,奴婢方能偶有所得。”
雍正转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顿片刻,语气放缓了些:“在朕面前,不必时时如此拘谨。你有才思,朕是知道的。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间问道,“近日园中暑热,你身子可还适应?朕瞧你脸色,似乎有些清减。”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苏荔措手不及,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夹杂着更深的警惕与惶恐。
“劳皇上挂心,奴婢一切安好。”她低声应答,心跳却更快了。
雍正“嗯”了一声,不再多说,转而与刚进来的奏事太监低声交谈起来。
苏荔悄悄抬眼,瞥见他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柔和了许多,那常年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松弛了下来。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帝王,更像一个……略显疲惫却在此刻得以放松的寻常男子。
在圆明园的山水之间,远离紫禁城的重重宫规,某种无形的壁垒似乎在悄然消融。
歇息过后,起驾返回。御辇行至“曲院风荷”附近,但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景致极佳。
雍正命停辇,信步走上临水的九曲回廊。
苏荔自然跟随其后。
荷风扑面,沁人心脾。雍正负手立于廊中,望着万顷碧波,久久不语。
苏荔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书墨的气息。四周只有风声、水声、荷叶摩挲的沙沙声。
“朕有时觉得,这园子好比天下。”
雍正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苏荔听,“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涌动,需时时疏浚,方能保持这水面上的宁静。
一处泉眼疏导不当,可能淤塞;一株荷花栽种非地,可能枯萎。治理之难,在于洞悉幽微,顺势而为,过刚则折,过柔则废。”
这番话,已近乎推心置腹,将治国比作理园,流露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压力与感悟。
苏荔静静听着,不敢轻易接话,心中却深受触动。她看到的,是一个帝王光环下,真实而孤独的灵魂。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毫无征兆地袭来,苏荔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她连忙扶住身边的廊柱,才勉强撑住。
“怎么了?”雍正察觉到异常,转过身,眉头微蹙。
“没……没什么,”苏荔强自镇定,脸色却有些发白,“或许是日头有些晒,略感头晕,歇一下就好。”
雍正凝视她片刻,对随侍太监道:“传轿。送苏贵人回去歇着,再传太医看看。”
“奴婢谢皇上体恤。”苏荔心中感激,更夹杂着一丝不安。这晕眩,近来已是第二次了。
回到澹怀堂,太医请脉后,只说是“暑热劳倦,心脾略虚”,开了些安神补气的方子。但苏荔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联想到月事已迟了半月有余,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脑海——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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