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霁那句“不急”,仿佛给唐小柒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她重新变得活力四射。
她不再流露出离别的愁绪,反而更加积极地投入到“享受潭州最后时光”的伟大事业中——当然,是在不打扰陆云霁的前提下。
她甚至自发地担任起了“情报官”,每天向陆云霁汇报书院重建工作的进展,以及潭州城又新出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虽然陆云霁基本不去),语气欢快,仿佛他们不是即将离开,而是刚刚开始一场漫长的度假。
陆云霁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大部分时间待在院子里。
只是,他看书时偶尔会走神,目光飘向院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练剑时,那《无为剑经》的剑意似乎也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烟火气?
这日,李沐风处理完手头积压的事务,终于得了些空闲,再次来到了“敬亭小筑”。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沈文轩。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和家中精心调护,沈文轩早已恢复了富家公子的翩翩风采,只是眉宇间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
他一见到陆云霁和唐小柒,便立刻上前,深深一揖到底,语气激动而诚恳:
“陆公子,唐姑娘!当日救命之恩,文轩没齿难忘!家中父母亦是感念万分,一直想设宴答谢二位,只是前些时日书院多事,不敢叨扰。如今风波稍平,家父特命文轩前来,恳请二位赏光,到寒舍一聚,聊表谢意!”
设宴?
去沈家?
陆云霁刚刚因为大师兄到来而稍微放松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了。
去一个陌生的、大概率会有很多陌生人(沈家长辈、亲友)的府邸吃饭?
还要进行必要的寒暄和客套?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他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沈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不必……”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唐小柒一声压抑的欢呼打断了。
“真的吗?太好了!”唐小柒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她可是对沈家那顿“答谢宴”期待已久了!
据沈文轩之前吹嘘,他家请的是潭州最好的厨师,食材都是顶尖的!
“陆师兄,沈公子一片心意,我们……我们就去吧?”
她转过头,用那双充满渴望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陆云霁,里面写满了“美食!大餐!”
李沐风也在一旁温言劝道:“小五,沈老爷确实多次表达谢意,盛情难却。再者,沈家是潭州本地望族,日后或许还有往来。去吃个便饭,无妨的。”
陆云霁:“……”
他感觉自己被架在了火上。
一边是社恐本能疯狂的警报,一边是唐小柒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期待眼神和大师兄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劝说。
他沉默着,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拒绝?
似乎太不近人情,而且可能会让大师兄难做。
答应?
那简直是一场酷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唐小柒看出他的挣扎,连忙补充道:“陆师兄,我们就去吃个饭!吃完就走!我保证不多说话……呃,尽量不多说话!而且沈公子说了,就是家宴,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
陆云霁对此表示深度怀疑。富商巨贾的家宴,怎么可能没有几个作陪的亲戚朋友?
最终,在那三重目光(期待的、劝说的、以及他自己内心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对美食的好奇?)的注视下,陆云霁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耶!太好了!”唐小柒立刻欢呼起来。
沈文轩也是大喜过望:“多谢陆公子赏光!我这就回去准备!明日午时,文轩亲自来接二位!”
送走了兴高采烈的沈文轩,陆云霁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乏力。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李沐风看着他如丧考妣的表情,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陆云霁身体一僵):“放松些,小五,就是一顿饭而已。师兄明日陪你同去。”
有大师兄陪同,总算让陆云霁忐忑的心情稍微安定了一点点——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翌日午时,沈文轩果然准时乘着华丽的马车来到了书院山下。
为了表示尊重,他甚至没有上山,而是派人通传。
陆云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换上了那身月白儒衫,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
这似乎是他应对这种场合时,唯一能做的、让自己感觉稍微有点“防御力”的准备。
唐小柒则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沈夫人送的那套漂亮裙衫,雀跃不已。
李沐风也如约同行。
一行人乘坐马车,来到了位于城西富贵坊的沈府。
果然如陆云霁所料,沈府门口张灯结彩,仆从如云,气氛隆重得让他头皮发麻。
沈老爷和沈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接,态度热情得近乎谦卑。
一番不可避免的、让陆云霁度秒如年的寒暄和引见后,众人被请入了花厅。
花厅内,果然并非只有沈家核心几人。
还有几位作陪的族老、沈文轩的叔伯、以及一两位看起来是潭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乡绅……
林林总总,坐了将近两桌人。
陆云霁一进去,就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那些目光充满了好奇、探究、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立刻垂下眼睑,努力将自己缩存在感降到最低,脚步僵硬地跟着李沐风,在主人的安排下,坐在了主桌仅次于李沐风的位子上——这无疑让他更加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心。
宴席极其丰盛,山珍海味,水陆并陈,许多菜肴连见多识广的唐小柒都叫不上名字。沈老爷热情地招呼着,频频敬酒(陆云霁以茶代酒),各位作陪的宾客也纷纷说着恭维和感激的话。
“陆公子少年英雄,气度不凡,真乃人中龙凤!”
“当日多亏陆公子仗义相救,小侄方能脱险,沈家感激不尽!”
“李师叔有如此师弟,真乃岳麓书院之福啊!”
这些话语如同魔音灌耳,让陆云霁坐立难安。
他只能机械地点头,偶尔从喉咙里挤出“过奖”、“不敢”、“份内之事”等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词语回应,脸上的笑容(如果那能称之为笑容的话)僵硬得如同石刻。
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倒不是菜不好吃(虽然他也没尝出什么味道),而是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抵御这种社交轰炸了,根本无暇顾及口腹之欲。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演练《无为剑经》的心法,试图在精神上给自己构建一个无形的屏障。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唐小柒。
她坐在陆云霁下首,起初还记着自己的“保证”,努力维持着淑女形象,小口吃菜。
但当那道她心心念念的“望江楼”招牌清蒸鲥鱼端上来时,她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那鱼肉鲜嫩无比,入口即化,带着姜丝和火腿的独特香气……
她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完全忘了场合,差点就要像在路边摊一样发出满足的喟叹,幸好及时忍住,但那双放光的眼睛和停不下来的筷子,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激动。
李沐风见状,心中暗笑,主动承担起了大部分应对宾客的任务,他谈吐优雅,学识渊博,引经据典,轻松化解着各种场面话,既全了沈家的面子,也巧妙地替陆云霁挡去了许多直接的压力。
沈文轩也是个机灵的,看出陆云霁的不自在,便尽量将话题引向李沐风和书院事务,或者介绍一些潭州的风土人情,减少了直接针对陆云霁的对话。
即便如此,这场宴席对陆云霁而言,依旧漫长如年。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放在聚光灯下展览的稀有动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在品尝了最后一道甜品(一道极其精致的桂花藕粉圆子,陆云霁几乎没碰)后,宴席进入了尾声。
陆云霁几乎是立刻就想起身告辞。
然而,沈老爷却拍了拍手,几名仆人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上前来。
“陆公子,唐姑娘,大恩不言谢。这些许薄礼,乃是沈家一点心意,万望笑纳。”沈老爷恳切地说道,示意仆人打开箱子。
只见箱子里珠光宝气,有晶莹剔透的玉器,有金光闪闪的金元宝,有色彩绚丽的蜀锦苏绣……价值不菲。
陆云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并不在意这些财物,反而觉得这种直白的酬谢方式,让他更加不适。
“沈老爷厚意,心领了。”他站起身,语气虽然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我等出手,并非为此。此礼,断不能受。”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沈老爷愣住了,他没想到有人会如此直接地拒绝这样一份厚礼。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李沐风连忙打圆场道:“沈老爷不必如此。云霁师弟性情如此,不慕名利。您的心意,我们已然收到。这些俗物,还是收回吧。”
沈老爷见陆云霁态度坚决,李沐风也如此说,只好惋惜地让人将箱子抬了下去,但眼中的感激和敬佩之色却更浓了。
经此一遭,陆云霁是彻底不想再多待一刻了。他对着沈老爷和沈夫人微微拱手:“多谢款待,晚辈告辞。”
说完,也不等对方再多挽留,便转身向外走去,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急于逃离的仓促。
唐小柒虽然对那桌没吃完的美食还有些恋恋不舍,但也知道陆云霁到了极限,连忙擦擦嘴,跟李沐风和沈家人道了别,小跑着追了上去。
回程的马车上,陆云霁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脸色甚至比来时还要苍白几分。
唐小柒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是想笑又是同情。
她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了过去,小声说:“陆师兄,你没吃多少东西吧?我……我偷偷包了两块酱香饼,还热着呢。”
陆云霁睁开眼,看着那递到面前的、熟悉的油纸包,愣了一下。
车厢里弥漫开酱香饼特有的咸香气味。
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然后,在摇晃的车厢里,他小口小口地,将那块还带着温热的饼吃完了。
味道,似乎比在夜市上尝到的那一口,要好上许多。
也许,是因为终于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环境?
也许,是因为这块饼带着某个人笨拙的关心?
他的“自在”真意,在经历了这场“社交酷刑”后,仿佛又被磨砺掉了一层多余的棱角,变得更加内敛。
而心中那点因为被迫赴宴而产生的郁闷,似乎也被这块普通的酱香饼,悄然抚平了些许。
看来,回归无忧谷的宁静之前,他需要“消化”的,不仅仅是潭州的美食,还有这些……复杂难言的人间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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