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县衙门前，苏桐掀帘下车。冷风扑面，她抬眼望着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没有迟疑，径直朝里走去。
春桃紧随其后，手里抱着布包。门房小吏见她来势不凡，又认出是昨日持银牌入城之人，慌忙起身拦路：“大人且慢，县令大人仍在养病，未曾升堂，您这……”
“我知道他没病。”苏桐打断他，声音不高，“松原堡县令说朝廷办学堂是贵人玩的新鲜样，不必当真。这话传到京中，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
小吏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苏桐往前一步：“你现在进去通报，就说观风使奉旨巡视，要查五县试点推行实情。若县令真卧床不起，我自会上报朝廷，请太医前来诊治。若只是装病避事——”
她停顿片刻，目光扫过门房内站着的几名差役：“我不追究你们，但主事之人，难逃欺君之罪。”
小吏额角渗出汗珠，转身快步往内院跑。
半个时辰后，县衙正堂开门。竹帘掀起，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面色红润，哪有半分病容。
“下官黄土县令周文远，参见上差。”他拱手行礼，动作迟缓。
苏桐站在堂前石阶上，并未还礼：“周县令气色不错，看来风寒已愈。”
“偶感微恙，劳烦挂心。”周文远勉强一笑，“只是近日农务繁忙，百姓争水闹了几场纠纷，下官日夜调停，实在抽不开身处理学堂之事。”
“诏令下达六日，其余四县均已选址动工，你县却连一份回文都未呈报。”苏桐从袖中取出户部拨款凭证与礼部备案抄本，递向一旁差役，“这是朝廷批下的经费文书，也是礼部正式登记的试点名单。你敢说不知情？”
周文远眼神闪动，低头不语。
苏桐走进大堂，在主位侧旁坐下：“你不愿办，无非三个原因。一是怕花钱，二是怕担责，三是怕触动地方势力。我说得可对？”
周文远抬眼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
“我告诉你实话。”苏桐继续道，“朝廷每年拨给各州县的教化银两，十成里能落到百姓头上的不足二成。为什么？因为私塾由乡绅把持，贫家子弟进不去。识不了字，看不懂律法，被人骗了田地也不知告官。久而久之，流民越来越多，赋税越来越难收。你们县去年逃赋户数比前年多了三成，不是天灾，是人祸。”
堂内一片寂静。
“如今朝廷设学试点，专为穷苦人家的孩子开一条出路。识字算账，懂律明理，将来也能做个明白人。这不是施舍，是治乱的根本。”
她顿了顿，看向周文远：“你若配合，户部这笔款子全数到账，工部派匠人协助建校，军中识字兵卒可驻地协理事务。三年之内，若入学率达六成以上，政绩记功，上报升迁有望。若仍推诿拖延——”
她取出银牌，放在案上：“我有权直接奏报朝廷，换人来办。”
周文远手指微微发抖。他知道，这位观风使不是来走过场的。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下官愿全力推行设学事宜，请大人指点该如何着手。”
苏桐点头，转头对春桃说：“把《黄土县设学初步方案》拿出来。”
春桃迅速展开一卷纸，铺在堂中长桌上。苏桐指着其中几项：“第一，三日内召集里正、乡老议事，选定校址；第二，调取本地工匠名册，五日内上报用工预算；第三，启用军方名单中籍贯本县的二十名识字兵卒，暂任筹建协理，监督进度。”
她看向周文远：“你要亲自牵头成立‘设学专班’，每月向我报送进展。这不是额外差事，而是你任内的要务。”
周文远接过方案，仔细看完，提笔在末尾签下名字。
“明日我就召集人手。”他说，“城南空置的祠堂可以改作校舍，东街木匠铺的老赵手艺好，肯接公活。至于教员……军中兵卒若真能来，百姓定会信服。”
苏桐看着他签字的手稳了下来，语气放缓：“你肯做，百姓就有机会。别小看一间学堂，它能让一个孩子将来不至于因不识药名而误服毒草，也不会因看不懂契约被人夺走土地。”
周文远抬起头，眼中有些震动。
“下官明白了。”他低声说，“这不是应付上头的差事，是真的能救人。”
苏桐站起身：“那就从现在开始。今晚你拟一份详细计划，明早交我审阅。三日后我要看到动工迹象。”
“是！”
她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沉稳。春桃跟上来，轻声问：“大人，接下来去哪？”
“先不走。”苏桐说，“等他们把工匠名录调出来，我要亲眼看过才放心。”
她们回到偏厅暂歇。县衙上下立刻忙碌起来。差役奔走传令，书吏点灯抄录名册，连平日懒散的门房也打起精神守岗。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名老书吏捧着厚厚一叠纸进来：“回大人，本县登记在册的泥瓦匠、木工共四十七人，皆可征用。另有三家砖窑答应供料，价格按市价八折结算。”
苏桐接过翻看，逐页核对姓名与住址。
“这二十人。”她指了几行，“明日一早叫来见我。其他人分派到三处备选校址勘测地基。材料采购由县库预支定金，不得拖欠。”
老书吏连忙应下。
她又命春桃取来军方名单，对照户籍选出二十名本地兵卒，写入协理名单，加盖县衙印信。
“贴出去。”她说，“就贴在县衙门口和集市入口。让所有人都知道，黄土县的学堂，现在就开始办。”
夜深了，县衙灯火未熄。周文远坐在案前，亲自修改预算文书。他的笔停了一下，抬头望向窗外。
远处黑夜里，隐约传来锤凿之声。那是工匠们连夜清理祠堂的地基。
他低头继续写，额头沁出细汗。
苏桐站在廊下，听着那断续的敲打声，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转身走进厅内，拿起那份签了字的设学方案，仔细收进布包。
明日还要召开筹备会议，确定首任教员人选。
她坐下来，翻开空白簿册，写下第一行字：
“黄土县学堂筹建日志，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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