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作痛,像一枚烙印,提醒着强子白天的遭遇。下班后,他和胖子随着疲惫的人流回到宿舍。所谓的宿舍,不过是工厂后院一栋老旧的筒子楼,墙壁斑驳,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汗味、脚臭味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气息。
他们住在三楼,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挤着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住了八个人。此刻,大部分人已经回来,或瘫在床上,或端着盆准备去洗漱,房间里一片嘈杂。
强子所在的铺位是靠门的下铺。他默默地把工衣换下,穿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然后坐在床沿,看着自己被包得臃肿的食指发呆。胖子上铺的那个精瘦汉子,外号“猴子”,正抱着个破旧的吉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不成调的弦。
“哟,强子,挂彩了?”对面下铺一个年纪稍大、皮肤黝黑的老赵注意到了,抬了抬下巴问道。老赵是车间的老维修工,平时话不多,但技术扎实。
“嗯,板子有毛刺,划了一下。”强子低声回答。
“正常。”老赵吐出两个字,继续低头摆弄手里一个不知从哪拆下来的小电机,“这厂里的物料,时好时坏。自己多留个心眼。”
这话让强子心里微微一动。这不是抱怨,而是一种经验之谈。
夜色渐深,宿舍楼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货车驶过的声音,和房间里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强子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手指的疼痛,白天的紧张,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像一团乱麻缠绕着他。
突然,上铺的胖子翻了个身,床架发出“嘎吱”一声呻吟。
“妈的,睡不着。”胖子嘟囔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想婆娘了?”斜对面上铺一个声音戏谑地接话,是睡在胖子旁边的“阿光”,是个喜欢贫嘴的家伙。
“滚蛋!”胖子骂了一句,随即压低声音,“哎,你们说,咱们就这么一天天拧螺丝,拧到啥时候是个头?”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头?想啥呢?”阿光嗤笑一声,“拧到厂子倒闭,或者拧到咱们手抬不起来呗。还能有啥头?”
“我听说,”胖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尽管房间里的人都醒着,“咱线长老周,当年也是从操作工干起来的。”
“哼,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是睡在门边下铺的老刘,在厂里干了快十年,依旧是个操作工,“现在?关系、文凭,你有哪样?老老实实打你的螺丝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老刘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火苗上。
“也不一定。”老赵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还没睡,依旧在昏暗的灯光下摆弄着他的零件,“关键看你有没有心。光会拧螺丝,一辈子也就是个拧螺丝的。但你要是能把机器搞明白,把流程吃透,那就不一样。”
“老赵,你又开始念你的技术经了。”阿光调侃道。
“技术咋了?”老赵不以为然,“手艺在身上,走到哪儿都饿不死。你看强子今天,要是懂点门道,看出那板子有问题,提前处理一下,手指头能划伤吗?”
突然被点名,强子愣了一下,心里却对老赵的话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老赵说得对。”胖子在上铺附和,“光傻干不行,得用脑子。强子,我看你就行,学东西快。”
强子没吭声,心里却有些发热。在这陌生的城市,冰冷的工厂,这间拥挤破旧的宿舍里,这些白天在流水线上同样麻木疲惫的工友,在夜晚褪去工装后,似乎变得鲜活起来。他们的抱怨、牢骚、经验甚至是绝望,都带着真实的温度。
话题渐渐发散开去。从抱怨食堂的饭菜越来越差,到八卦哪个拉长和主管好像有点不清不楚;从回忆老家田里的庄稼,到畅想(或者说幻想)中了彩票后要怎么花……
强子静静地听着,很少插话。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这群“陌生人”的内心世界。他们和他一样,有对现状的不满,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深藏在心底、不愿轻易示人的一点点微弱期盼。
老赵的沉稳务实,胖子的乐天义气,阿光的玩世不恭,老刘的认命悲观……这些鲜活的性格,与白天流水线上那些统一的灰色身影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夜更深了,谈话声渐渐稀疏,最终被鼾声取代。
强子依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形成的斑驳水渍。手指的疼痛似乎不那么明显了,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依然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依然对前路感到迷茫。但在这个夜晚,在这间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简陋宿舍里,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漂浮无根的萍。他仿佛听到了一些东西落地、扎根的细微声响。
他轻轻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闭上了眼睛。明天,太阳升起时,流水线依旧会启动。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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