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影的生命体征最终稳定在了“严重但可控”的黄色区域。
那道贯穿心象的“概念性裂痕”并未消失,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愈合,如同精美的瓷器上无法磨灭的修复痕迹。但他终究是从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缘被拉了回来。医疗舱的深度修复仍在继续,沐秋的“生长之歌”与汐的“潮汐安魂曲”交替维持着他心象的稳定,缃珩那耗尽心力唤回的意识火种,也在他沉寂的心田深处,留下了微小却顽强的光点。
他依旧昏迷,但已不再是无望的沉睡。偶尔,监测仪会捕捉到他指尖细微的颤动,或睫毛无意识的轻颤,仿佛在某个无人能抵达的梦境深处,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跋涉。
石心率先脱离深度医疗舱。他骨折的左臂被高强度生物合金内支架固定,焦黑的皮肤下,新生的肌肉组织在强力营养剂和自身大地意志的催动下缓慢生长。他拒绝了卧床静养的建议,沉默地回到了归墟城的防御工事中,用仅存的右臂,配合着新生的、尚显脆弱的左臂,开始加固那些在爆炸余波中受损的城墙与能量节点。他移动时脚步依旧沉稳,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那步伐中的一丝滞涩与沉重——不仅仅是伤痛,更是一种目睹同伴濒死却无力周全的余悸。
鸦的伤势恢复稍慢。神经系统的细微创伤需要更精密的调理和时间。他被珀莉强制按在医疗舱旁特设的观察椅上,允许他“看着”,但不允许参与任何消耗性的工作。他穿着宽松的医疗服,背部和小腿包裹着厚厚的再生绷带,琥珀色的眼眸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窃影沉睡的侧脸上,沉默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偶尔,当窃影的监测数据出现微小波动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会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归墟城的时钟,在内部压抑的疗愈与外部冰冷的窥伺中,指向了第十个小时。
珀莉的工作室爆出一声短促而激动的欢呼,随即是东西被撞倒的稀里哗啦声。
几分钟后,她顶着一头乱发和满脸油污,抱着一个约莫旅行箱大小、外壳由多种不明金属和能量晶体拼凑而成、表面布满了闪烁不定的符文与导线的怪异装置,跌跌撞撞冲进了控制中枢。
“成了!成了!‘认知迷雾’原型机,代号‘蜃楼’!”珀莉将装置放在中央平台上,叉着腰,小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亢奋,“内置混沌灰气基底干扰层,外覆逆向解析的‘砧纹扰动频率’发生器,核心能源采用超载模式下的三枚备用能量核心并联——感谢石心大哥帮我临时强化了能源接口!持续时间理论最大值为三百秒,覆盖范围……勉强能笼罩整个控制中枢及周边五十米区域。对外部高维观测和规则性干涉的干扰成功率,模型推演是……68.3%!”
68.3%。一个并不算高的数字,但在绝境中,已是一线生机。
青思渊走到装置前,绯红的眼眸扫过那粗糙却充满奇思妙想的结构。“能量采集样本?”
“寒洲大叔搞到了!”珀莉指向装置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如同水晶探针般的部件,“虽然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检测的一缕‘古老能量频谱’,但足够完成最后的频率校准了!现在这玩意儿启动时,散发出的能量特征,会非常非常接近……嗯,像是‘砧的纹路’本身在局部区域发生了一次‘无害的、自限性的微小活跃波动’。”
模仿世界基盘的“病症”来干扰观察者。这个思路大胆而危险。
“启动测试。”青思渊下令。
珀莉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装置表面的几个符文节点上快速点击、滑动。一阵低沉的能量嗡鸣响起,“蜃楼”装置表面的符文依次亮起灰黑色的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空间本身在轻微“颤抖”的波动弥漫开来。
控制中枢内的所有屏幕和数据流,瞬间出现了短暂的花屏和乱码。墨恒的千幻灵镜镜面模糊了一瞬,简璃面前的数据屏上跳动着无法识别的符号。寒洲的全息投影也闪烁了几下。
但很快,一切恢复了正常。只是每个人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似乎“加厚”了一层,有种微妙的隔阂感。
“干扰场已生成。”寒洲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回音”效果,“外部探测器反馈,常规扫描信号出现显着衰减和扭曲。对地底观测站特定频段扫描的模拟抵御效果……符合预期。对高空星辉观测集群的观测模式影响……正在评估,初步判断,其‘凝视感’有所减弱,但并未完全消失。”
“足够了。”青思渊点头,“将其列为最终防御预案之一。珀莉,继续优化,尝试缩小体积或延长持续时间。”
“是!”珀莉雀跃地应道,但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身体晃了晃。连续十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紧绷,让她的体力透支到了极限。
“去休息。”青思渊的声音不容置疑,“这是命令。”
珀莉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到青思渊那不容置喙的眼神,以及自己确实开始发软的手脚,只能蔫蔫地“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控制中枢。
就在珀莉离开后不久,医疗区传来了新的消息。
窃影,醒了。
不是完全清醒,而是一种介于沉睡与苏醒之间的朦胧状态。他睁开了眼睛,紫罗兰色的瞳孔有些涣散,焦距缓慢地移动着,最终落在了守在医疗舱旁的沐秋和汐身上。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口型依稀是“……水”。
沐秋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纯粹的喜悦。她手忙脚乱地取来特制的营养液,小心翼翼地通过医疗舱的饲管端口注入。汐则轻轻握住了他露在修复液外、依旧冰凉的手,低声哼唱着更加舒缓的旋律。
鸦几乎是瞬间从观察椅上站了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狠狠一皱,但他毫不在意,几步跨到医疗舱前,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盯着舱内那双终于睁开的眼睛。
窃影的视线慢慢移动,掠过了沐秋和汐,最终,与鸦的目光对上。
那双紫罗兰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与刻意魅惑,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解读的茫然。
他看了鸦很久,久到沐秋和汐都察觉到了空气中那股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然后,窃影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眨了一下眼。
鸦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又慢慢收紧。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某种沉重而复杂的东西,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悄然流转,沉淀。
缃珩也闻讯赶来,看到窃影睁眼,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差点虚脱地坐倒在地,被旁边的石心一把扶住。
控制中枢内,青思渊通过监控看到了这一幕。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那丝冰冷的锐利,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分。
然而,就在这内部稍显松动的时刻——
嗡————!
一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低沉、都要宏大、仿佛直接撼动世界基盘的震动,从归墟城地底深处传来!
整个城市剧烈摇晃!控制中枢的天花板簌簌落下灰尘,灯光疯狂闪烁,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刚刚稳定下来的伤员们被震得东倒西歪!
“地壳变动?不!是观测站!”寒洲的声音在剧烈的干扰中断断续续,“它……它完成了预热!它正在……‘展开’!”
主屏幕上,代表前代观测站的深蓝色光点,正在急剧膨胀、变形!不再是静止的一个点,而是延伸出数条复杂的光带,如同某种庞大机械的“触手”或“锚桩”,深深刺入更下方的岩层,同时,也有向上的结构,正在突破地壳,向着地表延伸!
“能量读数飙升!结构识别……是‘约束力场发生矩阵’和……‘定向净化阵列’的复合体!它要把归墟城连同下方的区域,一起‘锁死’并‘净化’!”墨恒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骇。
“净化?”简璃快速调出数据库中的古老词汇解析,“在观测站的协议中,‘净化’通常意味着……将‘异常变量’及其影响区域,从世界基盘上‘暂时隔离’或‘永久性格式化’!”
格式化!
这个词让所有人心中寒气直冒。
几乎同时,高空中的“星辉观测者”集群也发生了变化。它们那冰冷银色的几何体开始加速旋转,彼此之间链接起更加明亮的光带,仿佛组成了一个临时的、更加庞大的“观测网络”。它们将“目光”,更加集中地投向了下方那正在从地底“破土而出”的古老造物,以及被那造物锁定的归墟城。
观察。评估。等待结果。
“它们……在等观测站动手?”缃珩脸色铁青。
“或者,在等观测站……被我们‘解决’。”青思渊的声音冰冷地响起。他已站到了控制台最前方,双手按在台面上,绯红的眼眸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正在“展开”的恐怖蓝色结构。“寒洲,计算它完全展开、力场闭合并启动净化程序的时间。”
“估算……二十三分钟!”寒洲的声音紧绷如弦。
二十三分钟。
“启动‘蜃楼’!”青思渊毫不犹豫。
“现在?它的覆盖范围不足以保护全城!而且持续时间只有三百秒!”墨恒急道。
“不是用来保护全城。”青思渊的声音斩钉截铁,“是用来给我们创造一个……‘不被直接观测’的‘窗口’。”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控制中枢内每一个人——疲惫但眼神重新燃起火焰的缃珩,沉默如山但战意升腾的石心,靠在门边、脸色苍白却挺直脊背的鸦,以及刚刚苏醒、虚弱不堪但紫罗兰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光的窃影。
“珀莉的装置,能干扰高维观测和规则锁定,为我们争取三百秒的相对‘自由’。”
“在这三百秒内,观测站的‘视线’会暂时模糊,星辉观测者的‘评估’会暂时中断。”
“我们要做的,不是防守。”
青思渊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我们要在这三百秒内——”
他抬手指向屏幕上那恐怖的蓝色结构,指向那正在突破地壳的“净化阵列”。
“——冲进那座观测站的核心。”
“在它完成‘格式化’程序之前。”
“从内部,关掉它,或者……炸了它。”
一片死寂。
冲进一个正在启动灭绝程序的、前代轮回遗留的、充满未知危险的古老造物核心?在三百秒内?
这无异于自杀。
但,留在原地,等待被“格式化”,同样是死路一条。
缃珩第一个笑了,尽管那笑容有些苍白,却带着光。“听起来……比干等着刺激多了。”
石心重重捶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右胸岩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鸦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调整了一下腰带上挂着的、那个属于窃影的旧乌鸦羽毛信物的位置。
窃影躺在医疗舱里,透过监控看着这一切。他虚弱地抬起手,对着通讯器,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守河人……别忘了我的……报酬……”
青思渊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与医疗舱内那双紫罗兰眼眸对上。
“忘不了。”他说。
然后,他看向主屏幕上的倒计时。
二十二分四十七秒。
“所有人,最后检查装备,补充能量。”青思渊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蜃楼’启动倒计时,三分钟后。”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要么我们撕了那张‘格式化’的指令单。”
“要么……”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绯红的眼眸扫过每一张或坚毅、或决绝、或平静的脸庞。
“……就和这个世界,一起被‘归档’。”
就在这战前最后紧绷的寂静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包括青思渊自己——他心象深处,那片承载着冥河与混沌灰气的沉寂之地,在那来自地底的、撼动基盘的震动传来的瞬间,极其短暂地,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并非属于他的“涟漪”。
那涟漪中,夹杂着两段几乎完全磨损、只剩一点本能“印记”的“信息尘埃”。
一段,带着疏离的“非本时代”感,边缘残留着几乎看不见的“星尘标记”。
另一段,更加模糊,只剩下一点“校验码”般的冰冷回响。
这两段早已被青思渊遗忘、沉淀在心象底层的“尘埃”,在这外部压力达到顶峰、内部意志高度凝聚、混沌灰气剧烈激荡的刹那,被无形地“激活”了。
它们没有传达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它们只是如同两颗沉寂已久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坐标信标”,在这一刻,于青思渊的心象深处,发出了微弱到近乎不存在的……“呼应”。
呼应着地底那正在“展开”的观测站。
呼应着天穹那正在“联网”的星辉。
仿佛在标记着什么。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而青思渊,对此一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已锁定在即将到来的、决定存亡的三百秒突袭之上。
倒计时,继续跳动。
归墟城的最终命运,即将在寂静与轰鸣的交织中,被推向未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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