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咨询预约减半和匿名捐赠的决定付诸行动后，我的生活节奏仿佛从一个令人眩晕的急速旋涡，骤然跌入了一条流速平缓、却暗流更深的河道。每日最多两位客户的深度咨询，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沉淀、去反思，去细细品味老陈那句“汤要慢火，人也是”的深意。匿名捐出的那五十万，像一块投入心湖的赎罪石，并未立刻带来多大的波澜，却让我在夜深人静时，能稍微坦然地去面对记忆中老陈揉面的身影和王姨离去的背影。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我试图在这片由自己主动营造出的“慢火”中，小心翼翼地修复内心那口几乎被烧干的“汤锅”时，周老板，这个一度因马科长事件而与我关系僵冷的引路人，带着一个足以搅动整个省城资本格局的“大项目”，再次找上了门。这一次，他的姿态放得出奇的低，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修补意味。
他没有打电话，而是亲自来到了我那间刚刚完成“降速”调整的新咨询室。当他走进来，看到室内明显宽松、甚至略显“空旷”的预约安排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被更浓的笑意掩盖。
“哎呀，张老板！你这新地方，真是……别有洞天，气派非凡啊！”周老板依旧是那副油头粉面、西装笔挺的模样，只是笑容里少了几分以往的居高临下，多了几分热络，仿佛之前电话里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听说你现在是求精不求多了？也好，也好，真正的高人，就该是这个范儿！”
我请他到茶台前坐下，亲自沏茶。我知道，周老板亲自登门，绝不仅仅是为了寒暄。
“周总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将一杯金黄透亮的茶汤推到他面前。
周老板没有立刻去碰那杯茶，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神秘的郑重表情：“小张啊，不，张老板，我今天是给你送一场天大的富贵来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尽管咨询室的隔音极好：“城东那块地，‘锦绣家园’项目，听说过吧？”
我心中微微一动。“锦绣家园”是近期本市地产圈最炙手可热的话题。那是一块位于未来城市发展规划核心区域、面积巨大的地块，传闻政府有意将其打造成一个集高端住宅、商业综合体与生态公园于一体的标杆项目。无数地产大鳄虎视眈眈，明争暗斗早已白热化。
“略有耳闻。”我不动声色。
“岂止是耳闻！”周老板语气激动起来，“这块地，就是一座金山！谁拿下了，未来十年，不，二十年！都能躺在上面吃！我现在有机会，能成为这座金山的主要开发者之一！”
他详细地阐述起来。原来，他并非独自竞标，而是联合了另外几家实力雄厚的公司，组成了一个竞标联合体，他在这其中占据了不少的股份。他们前期已经投入了巨大的资源进行运作，打通了诸多关节，目前在所有竞标者中处于领先位置。
“但是！”周老板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凝重，“竞争太激烈了！尤其是‘鼎泰’那边，孙胖子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也拉到了强力外援，跟我们咬得很死。最后关头，变数还很大。”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张老板，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这个项目，前期投入已经是个天文数字，我和我的合伙人都输不起！我们需要确保万无一失！所以，想请你出山，帮我们算一算，这次竞标，我们成的把握，到底有多大？”
他顿了顿，抛出了那个让我心脏骤然收缩的诱饵：“只要你的判断是‘吉’，能增强我们的信心，或者能指出关键的风险点帮我们规避掉，项目拿下之后，算你百分之十的干股！你听清楚，是项目总利润的百分之十！初步预估，至少是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的呼吸一滞。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比划的绝不是两百万，两千万……极有可能是两个亿，甚至更多！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瞬间失去理智的数字！是我目前所有资产总和的好几倍！拥有了它，我将真正实现所谓的“财务自由”，可以彻底脱离任何束缚，过上常人无法想象的奢华生活。
巨大的诱惑，如同海妖的歌声，在我耳边轰鸣，瞬间搅乱了我刚刚平静下来不久的心湖。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奔涌，脑海中甚至不受控制地开始描绘拥有这笔财富后的图景……
但就在这时，老陈那张沾满面粉的脸，和他那句“心一乱，手里的活儿就走样了”的箴言，如同定海神针般，猛地插入我翻腾的思绪中。
我强行压下内心的悸动，端起茶杯，借着手掌的温度和茶水的氤氲热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周总，”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这么重大的项目，涉及的变量极其复杂，官方的决策流程、竞争对手的底牌、甚至宏观政策的风向，都可能影响最终结果。光靠‘算’，恐怕……”
“诶！”周老板摆手打断我，脸上带着一种“我懂你”的笑容，“张老板，你就别跟我谦虚了！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孙胖子那么刁钻的人，不也被你治得服服帖帖？连刘总、王局那样的人物都对你推崇备至！我相信你的判断！你就按照你的方法来，需要什么资料，我让人立刻给你送过来！绝对详尽！”
他越是如此信任，我心中的压力就越大。这已经不是一次普通的咨询，而是将数亿资金、甚至可能牵扯到更多复杂关系的赌注，压在我的“一卦”之上。
“资料自然需要。”我沉吟道，“但在此之前，周总，按照规矩，有些话我需要问清楚。”
“你问！尽管问！”周老板大手一挥。
“这个项目，除了商业上的竞争，是否存在其他……潜在的风险？比如，土地性质、环保评估、或者……历史遗留问题？”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这是“禁助纣为虐”原则的延伸，我必须确认这个项目本身是否干净，至少，在我能了解到的层面上是干净的。
周老板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随即哈哈大笑，用一种略显夸张的语气说道：“张老板你放心！绝对干净！手续齐全，规划合理！就是正常的商业竞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肯定不会碰！”
他的反应，与其说是保证，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掩饰。那句“绝对不会碰”，反而像是在提醒我，有些领域，是存在的，只是他们“不会碰”而已。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让我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
“我需要看到所有公开的、以及你们内部掌握的，关于地块本身、规划方案、以及各类评估报告的详细资料。”我提出了要求，语气不容商量，“尤其是环保和土地方面的。”
“没问题！”周老板答应得很痛快，“我马上让秘书整理，最晚明天上午，全部送到你这里！”
他又坐了一会儿，反复强调了这个项目的美好前景和那百分之十干股的巨大诱惑，才志得意满地离开。
送走周老板，咨询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我内心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
两个亿……甚至更多……
这笔钱，像一座光芒万丈的金山，矗立在我面前，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它可以让我彻底摆脱对未来的任何经济担忧，可以让我拥有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可以让我……似乎拥有了一切。
但周老板那一瞬间的眼神闪烁，和他对“潜在风险”含糊其辞的态度，像是一根隐藏在金山脚下的毒刺。我的“食卦”直觉告诉我，这个项目，绝不像他描述的那么“干净”和“简单”。那巨大的利润背后，很可能隐藏着同样巨大的风险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我接下这个咨询，并最终给出了“吉”的判断，促使周老板的联合体投入巨资并成功拿下项目，一旦未来风险爆发，我不仅会声誉扫地，更可能被卷入巨大的法律和道德漩涡之中，万劫不复。金诚建材的教训，犹在眼前！
可如果拒绝……我将亲手推开这送到眼前的、足以改变命运的巨额财富。周老板必然会彻底翻脸，我在这个由他引荐的圈子里，也将面临更多的孤立和潜在的打压。
利益与风险，良知与欲望，在我脑海中激烈地搏杀着，如同两个势均力敌的巨人在我意识的战场上疯狂角力。一个声音在呐喊：“拿下它！这是你应得的！有了这笔钱，你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另一个声音，则冷静而坚定地提醒：“守住规矩，守住本心。老陈的包子，王姨的咸菜，清汤老人的静默，难道还比不上这虚幻的金山？”
我走到那面写着规矩的墙前，仰望着“禁助纣为虐”那五个字。它们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千钧重量，压在我的心头。
助纣为虐……何为“纣”？何为“虐”？
如果这个项目真的存在重大隐患，会对环境、对公共利益造成损害，那么我为之提供“吉凶”判断，促使它推进，算不算是“助纣为虐”？
我知道，在最终看到详细资料之前，我无法做出决定。
但这个夜晚，注定了我将与内心的贪婪和恐惧，进行一场彻夜不休的战争。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每一盏灯背后，可能都上演着类似的欲望与挣扎。
而我，站在这间空旷而奢华的咨询室里，感觉自己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面前是巨大的、诱人的、却也可能隐藏着风暴与暗礁的金色航道。
是遵循内心的罗盘，驶向或许平凡却安稳的彼岸？
还是被金山的幻光所吸引，冒险闯入那片未知的、可能吞噬一切的海域？
答案，尚未可知。
但抉择的时刻，已经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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