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角楼挂着残月,金吾卫的马蹄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辛弃疾跟着吕文渊跨进垂拱殿时,龙案后的朱漆屏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孝宗赵昚紧绷的下颌——他正捏着吕府义仓搜出的密信,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辛弃疾,你可知无诏擅闯大臣私宅,按律当斩?值房里的炭火噼啪炸响,参知政事周必大率先开口,目光却扫向吕文渊。
那青袍侍郎跪在前排,脊背挺得笔直,可攥着伪造账本的手在发抖——他昨日还在户部与同僚论茶,此刻发间沾着夜露,衣襟皱成乱麻,倒像是被人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的。
臣知法。辛弃疾解下腰间银鱼袋,然臣更知,若再迟半日,吕大人的义仓里怕只剩灰烬。他抬眼时,殿角的宫灯在眼底晃出冷光,昨夜牛大喉散布义仓将焚的谣言,吕府家丁即刻开了后角门——若非急着转移罪证,何至于此?
吕文渊突然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闷响:陛下明鉴!
此乃辛某构陷!
林知白私通盐枭的账册,臣昨日才从市舶司抄来......他抖开手中黄绢,墨迹未干的账目便散了半地,这是林知白与白鹞子的银钱往来,每笔都盖着他的私印!
辛弃疾望着满地狼藉的账页,忽然笑了。
他朝帘后使个眼色,绿芜捧着卷成筒的巨幅绢图上前,展开时地铺满半殿——青红金三色丝线交织如网,江南盐流图五个篆字在烛火下泛着暗金。
吕大人说林知白通敌?辛弃疾执起朱笔,笔尖点在图上杭州府的位置,三年前杭嘉湖涝灾,百姓易子而食,官盐课额却比丰年增了三成。他手腕轻转,红线在扬州打了个结,扬州无盐场,每年却销盐十万引——这十万引,怕不是从官仓流到了私枭船上?最后一笔点向通州湾,此处暗礁密布,官船从不敢夜航,可每月十五,总有载重两倍于官船的出入......
他话音未落,脑中突然卷起记忆的洪流——三年前在湖北查漕运时见过的盐引底册,去年在临安听市舶司小吏闲聊的海商奇闻,甚至牛大喉转述的盐工抱怨官盐越卖越少,私盐越贵越抢,所有碎片在意识里翻涌成河,自动与图上的节点一一对应。
他握朱笔的手稳如磐石,连自己都惊觉:原来金手指不是过目不忘,是岁月在骨血里刻下的山河。
此非人力可记......资政殿学士史浩抚须长叹,浑浊的眼突然亮了,老夫记起二十年前在两浙,曾见盐引底册有八道火印,当时只道是防伪,如今看来......
一引三卖辛弃疾将一卷盖着八道火印的盐引投入铜炉,火焰腾起时,灰烬里竟显出隐纹——三道重叠的船帆,先卖官商换政绩,再卖私枭赚银钱,三卖北岸养强敌。
每引获利十倍,年输金国的银铤,比岁币还多三成!
殿中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
众人转头,见范如玉不知何时掀了珠帘,捧着只粗陶碗跪在御前:这碗盛过官盐,也盛过私盐。她指尖抚过碗沿的锈迹,官盐腌菜,布帛浸过不变色;私盐蚀铁,这碗沿的红锈,是吕府银铤上刮下来的。她抬眼看向吕文渊,大人说清明如玉,可这三万铤银铤,是盐渍,还是血锈?
吕文渊突然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香几。
程元凤地拍案而起,白须在胸前乱颤:《周礼》有云以九赋敛财贿,可你敛的是民脂,贿的是敌寇!
这哪是理财?
是盗国!
白鹞子的小头目被牛大喉押进来时,吕府管家正缩在殿角发抖。
那头目盯着管家脖颈间的琥珀坠子,突然嚎哭:就是他!
每月十五在通州湾递信,说船装的是药材,沉了也莫声张
吕文渊瘫坐在地,青袍浸了冷汗,像团被踩碎的墨。
他望着龙案上的密信,喉间发出破碎的笑:我本想......用这些银铤买金国不犯两淮......
你买的是一时苟安,养的是豺狼胃口!辛弃疾一步跨到他面前,靴底碾过地上的伪造账册,金国要的从来不是银铤,是我大宋的山河!
殿中死寂如夜。
孝宗突然重重捶了龙案,震得茶盏跳起来:吕文渊下狱!
籍没家产,彻查同党!他看向辛弃疾时,目光软了些,卿且留宫,明日与朕细论盐政。
退朝时已近卯时。
辛弃疾独自坐在偏殿,案上堆着刚拟了半卷的《盐政新策》——民包盐场,官督商销的条陈墨迹未干,信盐坊的章程还沾着墨香。
烛火在他眼下投出阴影,指节因握笔太久泛着青白,可嘴角却勾着笑——他终于摸到了那根弦,拨响它,就能为北伐攒下千军之饷。
先生又熬了一夜。范如玉捧着参汤进来,见他伏在案上打盹,发间落了片烛灰。
她轻轻拂去,指尖触到他后颈冰凉的汗,昨夜在殿上,你说争的是百万民心......
民心是盐,咸淡适口才留得住。辛弃疾握住她的手,将参汤一饮而尽,等新策颁行,百姓买得起官盐,私枭断了财路,金国少了银铤......他突然顿住,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高呼。
辛公留任!北伐可期!
周子昂带着百来个太学生跪在宫门外,晨雾里只见一片青衫如浪。
辛弃疾推开窗,朝阳正破云而出,金光漫过《盐流图》,图上北境的朱笔圈注被染得通红,像团烧不尽的火。
先生看。范如玉指着那团红光,这一笔,才刚刚落下。
更漏在殿外敲过三通。
辛弃疾重新展纸研墨,笔锋悬在战备库三字上方,忽觉腕间一暖——是范如玉将狐裘披在了他肩上。
殿外的喧嚣渐远,只有笔尖触纸的沙沙声,和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陪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
三日后,当内官捧着孝宗的朱批踏进偏殿时,案头的《盐政新策》已堆成半尺高的卷宗。
辛弃疾揉了揉发涩的眼,望着窗外飘起的柳絮,忽然想起昨夜范如玉说的话:先生总说这是以财止战,可我看......
是用民心铸剑。他笑着接了后半句,将新策小心收进檀木匣,待这把剑铸成,便是醉剑山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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