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裹着残雪未消的寒气,漫进衢州城外那座青瓦白墙的村祠。
陆翁柱着竹杖立在香案前,竹节磨得发亮,像一截凝了岁月的老松。
他身后二十几个村民裹着粗布棉袄,袖口沾着星点药末——正是范如玉塞在药篓里的小禾散。
娃子,你看。陆翁对着香案上写着的木牌轻声道,喉结动了动。
去年冬日疫症横行,要不是辛夫人差人送药,这村子得躺下小半。
他摸了摸案上的粗布包,布面还带着灶房的烟火气,这药...终究是救了人。
风卷着纸灰打着旋儿,掠过最前排的王二婶。
她攥着药包的手青筋凸起,想起前日自家娃子烧得说胡话,灌下小半碗药汤后出了身汗,眼下正活蹦乱跳地在院外堆雪狗。陆老爹,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咱不能白受辛家大恩。
后排的张猎户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前儿县太爷差人来征柴草,说要给州府修马厩。
咱交了两回,可这春寒还没褪尽,哪家不靠着灶火暖屋子?
陆翁的竹杖在青石板上点了点,石缝里的冰碴子簌簌落。
他抬眼望向村外光秃秃的山梁,那里还留着去冬被砍秃的树桩。我等草民,要的不过是个字。他突然提高声音,震得香案上的烛火晃了晃,自今起,村设信柴阁,每户留柴三捆,官不得夺!
违者——他竹杖重重顿地,全村共逐之!
信在,心不溃!二十几个身影撞在一起,惊飞了檐角的寒鸦。
王二婶把药包按在胸口,眼泪砸在布面上;张猎户攥紧腰间的猎刀,刀鞘上的红绳被攥得发皱;最末的小毛头虽听不懂,也跟着举高药包,奶声奶气地喊:不、不夺柴!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三日后,邻村的刘老汉牵着毛驴来借药包模样,说是要刻块信柴碑立在村口;五日后,七县的里正陆续派人来问约法,有人用桐油写了安民约贴在土地庙墙上;十日头上,衢州府衙的差役来收春赋,见村口立着一人多高的石碑,碑上官不得夺四个大字被涂了朱红,竟缩着脖子退了回去。
衢州城郊的江畔,辛弃疾立在青石板上,江风卷着他的墨绿棉袍。
书童小福捧着铜手炉站在身后,絮絮说着村祠的事:陆老爹那约法,连隔壁县的老秀才都夸合古制,得民心他话音未落,辛弃疾突然攥紧了石栏。
指尖传来的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眼前的江景忽地模糊。
等再看清时,他仿佛立在云端——无数村落的篝火连成一线,从衢州到建康,从建康到楚州,火光蜿蜒如龙,直抵北境的金戈铁马。民心...他喃喃自语,喉间发紧,原来这便是...国之真气。
当晚,辛府的书斋里烛火彻夜未熄。
范如玉端着参汤推门时,正见他挥笔在《御金总论》末页写道:民心者,国之真气也。
气聚则生,气散则亡。
故抗金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亿兆之心向背。笔锋一顿,墨汁在二字上晕开个小团,像朵将开未开的梅。
玉娘,你看。辛弃疾放下笔,抬头时眼里亮得惊人,我从前总想着如何用策,今日才明白——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抄本,当使天下共持此策。话音未落,他只觉脑海里地一声,仿佛有千军万马踏过雪原,五河交汇的模型在意识里清晰浮现:民为河,兵为渠,财为源,地为岸,势为流。
他闭目再睁,模型竟随着心意流转,推演起北伐前景。
其一,若主和派掌权...他轻声念道,模型里的渐渐淤塞,兵渠再宽也止不住溃堤;其二,仓促出师...财源突然断流,粮道像根被抽了筋的蛇,软瘫在地图上;其三...他指尖微颤,模型里的民河奔涌,兵渠顺流而建,财源如支流汇入,地岸稳稳托住大势——中原的城池,竟一座座浮起了金光。
他拍案而起,震得笔架上的狼毫乱颤。
范如玉忙扶住要倒的参汤,见他耳尖通红,像当年在山东起义时第一次领到义军令旗的模样。你且看。他拉着她的手按在模型上,这不是死的兵法,是活的天地。
此时的临安城,正是更深露重。
城南书肆的夹壁里,郑伯通刻的《御金总论》被塞进个蓝布包袱,随着都头李铁牛的脚步晃进了军营。
李铁牛摸黑钻进马棚,借着火把的光翻到兵为渠,导之则利那页,突然鼻子一酸。
三年了,他的部下卖甲换粮,拿箭簇换盐巴,哪回不是渠塞而溃?
他抹了把脸,把书往同袍怀里一塞:传下去,这书...比将军的令箭还金贵。
建康的戍卒更绝。
他们把范如玉送的小禾散药包拆了,用红线缝进战袍内衬。辛公的药治身,书治心。老兵王大锤拍着心口,药包隔着布贴着肉,就算战死,这心也热乎着——咱不是为谁卖命,是为自家山河。
衢州辛府的后楼,范如玉在烛下整理书信。
拆开周子昂的密报时,烛芯爆了个花。太学百生伏阙上书,虞相震怒...她垂眸盯着信笺上的墨迹,手指轻轻摩挲着治领头者罪几个字。
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早梅,香气混着墨香钻进鼻端。
她忽然起身,翻出个雕花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新制的小禾散,每包都系着同色的青线。
阿福,她喊来心腹丫鬟,把这十包药,还有《总论》的缩抄本,封进青囊。她把青囊系在丫鬟腰间,又替她理了理斗篷的帽檐,走水路,莫走官道。
到了临安,找太学旁的醉月楼,找个穿月白衫子的书生——他手里该拿把湘妃竹扇。
丫鬟应了,提着灯笼往院外走。
范如玉站在廊下,看那点灯火融进夜色里。
转身时,正见辛弃疾立在楼头,东南天际雷光隐隐,像谁在云里磨剑。
他握紧方才那只青囊,风掀起他的衣摆,声音却稳得像山:你道金军再动是祸?
不,是天赐良机——这一阵风,终于要把沉疴旧局,吹个底朝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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