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张六郎密信——大名府秋收可期,义军已垦荒八百顷,只待江西兵动。
辛弃疾握信的手微微发颤。
他推开窗,晨雾漫进来,沾在睫毛上像落了层霜。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咚——敲得人心发颤。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轻声道:风过之处,纵是无痕......
草木已知春。范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披着他的鹤氅,手里端着热粥,章相府的清客今日在茶肆说,十二州的百姓都在传江西茶法能饱肚她将粥盏放在他手边,听说章大人昨日摔了三个茶盏。
辛弃疾低头喝粥,热意从喉间漫到心口。
他望着案头那叠联名信,忽然想起老周茶肆里的话:官未动,民先鸣。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朝堂上的玉圭,而是百姓手里的茶盏、田里的犁、心头的火。
晨雾渐散时,有快马从临安方向奔来。
马上的驿卒挥着黄旗,远远喊着:江西安抚使,都察院急召——十二州茶农联名信已呈御览!
后堂里,范如玉替辛弃疾系好玉带。
他望着她鬓边那朵梅芽,忽然笑了:当年你说愿与君共赴山河,今日方知,这山河,原是百姓的山河。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更急促的马蹄声。
秦猛撞开院门,甲叶撞得叮当响:大人!
临安来报——章相府的门房说,章大人昨夜翻了半宿的《周礼》,嘴里直念民口可畏
辛弃疾系玉带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院外渐起的尘烟,唇角微扬。
风卷着驿卒的呼喊穿堂而过,混着远处茶农的喧闹,像春潮漫过久旱的田埂。
章文亮案头的《周礼》被翻得卷了边,墨汁在刑不上大夫那页洇开个深褐的圆斑。
窗外秋蝉嘶鸣得人心烦,他猛地合上竹简,震得案上青瓷笔扇当啷作响。
胡大人,他唤来立在廊下的中书舍人胡元敬,指节叩着案头十二州茶农联名信的抄件,辛幼安这招以民制官,倒把老夫的棋盘搅了个稀碎。
胡元敬喉结动了动。
昨日他奉章相之命查访茶肆,听得三个茶棚里都在说江西茶法能饱肚,连卖炊饼的老妇都拍着膝盖讲:辛大人替咱百姓争口饭吃,比那些穿绯色官服的良心多了。此刻他盯着章文亮发白的鬓角,斟酌着措辞:相爷,那三十七道奏疏夹在《茶政实录》里呈上去,陛下昨日早朝还赞了句字里有泥土气......
住口!章文亮抓起茶盏重重一摔,碎瓷片溅到胡元敬靴面上,纲纪!
纲纪!
他纵容百姓越级上书,这是坏了朝廷的规矩!
当年太宗朝严令非大冤不得叩阍,他辛幼安倒好,教十二州百姓把登闻鼓敲得跟年节放鞭炮似的!他突然放低声音,指腹摩挲着案头理学名臣的金漆匾额,你替老夫拟道奏疏,就说......就说辛使君借民势自重,恐开挟民胁君之端。
胡元敬浑身一震。
他想起前日在学士院,王岊替辛弃疾说话时被主和派围攻的模样,忽然明白章文亮这招更狠——不是驳倒茶法,而是把辛弃疾从为民请命的忠臣,塑成借民乱政的权臣。
消息传到江西安抚司时,辛弃疾正蹲在院角看秦猛教新兵练刀。
刀锋破风的声响里,王岊的马车停在门前。
这位旧友掀帘时鬓角沾着草屑,显然是绕了三条小巷才避开耳目。
幼安,王岊攥着他的手腕往偏厅走,袖中密信被汗浸得发皱,章相那道疏快到陛下案头了。
他们要把你......他顿了顿,喉间像卡了根刺,塑成挟民胁君的奸臣。
厅外的桂树簌簌落着花,辛弃疾的指节在石桌上叩出轻响。
他望着王岊青黑的眼圈,想起十年前两人在太学同读《春秋》时,这书生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
如今未传消息,怕是天不亮就出了临安城。
谢子明。他拍了拍王岊手背,转身从书架抽出本《宋会要辑稿》,当年太宗朝有民请留守旧例,百姓自推代表赴京请留良吏,陛下不仅准了,还下诏褒奖。他翻开折角的书页,墨迹在礼部设宴款待处晕开,章文亮要拿礼法压人,咱们便用礼法回敬。
内室传来环佩轻响。
范如玉捧着盏新沏的建茶进来,青瓷盏底映着她眉峰微挑的影子:子明可知,茶农们上书不是为辛公,是为自家娃不再啃树皮。
若让各州三老携新茶赴京,口口声声感恩圣德,乞颁良法......她将茶盏推到辛弃疾手边,既归功于上,又取信于下,章相的反而成了咱们的盾牌。
王岊猛地抬头,茶盏里的涟漪晃碎了他的倒影。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济南,范如玉女扮男装替辛弃疾抄《美芹十论》时,也是这样眼波流转间点破关键。
夫人高见!辛弃疾拍案而起,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
他拽过案头信笺,笔锋如剑:崔十七去各州选三老,每州带一担新茶。
绿芜,把太宗朝民请留守的礼仪规程抄三份,连驿馆歇宿、贡品规格都要合《礼部则例》。
秦猛——他转头望向立在廊下的亲兵校尉,带二十个精壮兄弟伪装商队,暗中护着使团。
章相若派人截,咱们偏要走得堂堂正正。
十月的江风裹着桂香,使团的布帆在晨雾里像片白蝶。
吴老根攥着怀里的茶种,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麻布袋上感恩圣德的红绣字。
这是范夫人特意请绣娘连夜赶制的,说让官家一眼就看明白咱们的心思。
行至衢州时,官道上突然横了根朱漆木栅。
八个皂衣差役抱着水火棍,为首的提着个铜印:无诏擅行,按《关防令》扣人!
吴老根腿一弯,地跪在青石板上。
他身后跟着的十八个白发老农,竟齐刷刷跪成一片。
秋阳照着他们头顶的白发,像落了层薄霜。
官爷,吴老根磕了个头,额头蹭得发红,小民们不是为争官争钱,是求官家颁个良法,让咱娃冬天能喝上口热粥。他从怀里摸出个黑黢黢的馍,您瞧,这是去年冬天俺孙儿啃的树皮馍,硌得满嘴血......
围观的百姓渐渐围上来。
卖炊饼的妇人抹着眼泪塞来半袋米,挑担的后生把自家腌菜硬塞进老农的竹篮,连蹲在墙根的小叫花子都递上块沾着泥的炊饼:爷爷们吃,走不动俺给您捶腿。
当夜,衢州驿馆外的灯笼连成了串。
说书人老周的醒木地拍在茶案上:列位看官,且听我唱这《茶民北行记》——一担茶,千滴泪,只为官家颁新税;白发翁,跪尘埃,心尖儿烫着祖宗牌......
喜欢醉剑江湖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醉剑江湖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