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如玉裹着粗布斗篷跨上青骢马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绿芜把竹箱绑在马后,哈出的白气在眉睫凝成薄霜:夫人,这雪刚停,山路滑得很。她伸手替主子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角,指腹触到范如玉耳尖的冰碴子,要不我先去前头探探?
不打紧。范如玉拍了拍马颈,马蹄在雪地上踏出清脆的响,茶农们等这张告示等了十年,早一日念到,就能多睡一夜安稳觉。她驱马出了城门,回头望时,州衙的飞檐还隐在晨雾里,却见檐角那盏写着江西安抚司的灯笼正被风卷得摇晃——像极了前日在书斋里,辛弃疾握着她的手说与子同袍时,烛火在玉簪上跳的光。
浮梁的茶村散落在山坳里,青石板路早被雪覆盖,马队走得慢。
范如玉在第一个村口下马时,鞋跟陷进半尺深的雪里,冷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绿芜忙从竹箱里取出桑皮纸,却见主子已蹲在石磨旁,就着茶农灶上的余温研墨:去把各家的阿公阿婆都请来,就说辛安抚使的夫人来念新茶税了。
最先来的是个拄拐的老阿爹,枯枝似的手扒着门框:官太太,您说的定额三年不变,可是真能把那些润笔钱勘帖钱都砍了?他身后挤进来七八个妇人,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娃娃,发间沾着未掸尽的雪。
范如玉提笔在告示上点了点:阿爹您看,这写得明白——茶税按实产七成征,灾年损多少免多少,再要摊派,便是抗旨。她声音清凌凌的,混着灶膛里噼啪的柴响,茶引由州衙直接发,茶行不得抽分,您家的春茶,能换半袋米还是一斗麦,自己说了算。
话音未落,人群里突然传来呜咽。
是个穿补丁袄子的妇人,怀里的女娃正啃着冷馍,她抹了把脸,眼泪在冻红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前年我男人为凑钱,把冬衣都卖了......她突然跪在雪地里,额头触到范如玉的鞋尖,官太太,您要是骗我们,我这把老骨头就撞死在您马前!
绿芜慌得要扶,却被范如玉按住。
她蹲下身,替妇人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阿嫂,我男人在州衙查账,把孙判官藏在砖缝里的账本子都翻出来了。她指腹轻轻碰了碰女娃冻得通红的小手,您瞧这告示,是我夜里在油灯下抄的,墨香还没散呢。
日头升到半山腰时,范如玉的手已经冻得握不住笔。
绿芜把暖炉塞进她怀里,她却反手揣进旁边小媳妇的掌心:我穿得厚,阿嫂抱着娃,暖着。她们走过七个茶村,每到一处,告示前便围满人。
有老茶农摸着告示上的字掉眼泪:我种了四十年茶,头回见官家用纸墨写明白,税该怎么交。有小媳妇拽着范如玉的袖子问:官太太,我家那口子去外县卖茶了,能替他留张告示不?
直到暮色漫上山梁,最后一个茶村的告示贴在祠堂门框上时,范如玉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麻得没了知觉。
绿芜帮她搓着手,忽然指着山脚下喊:夫人,那不是周掌柜的茶行?
周茂发的茶行就建在溪水边,青瓦白墙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范如玉刚要绕过,却见茶行门里一声,一只青瓷茶盏砸在雪地上,碎成几瓣。
周茂发红着眼睛冲出来,腰间的玉牌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好个辛弃疾!
断我财路!他抓起门旁的茶篓摔在地上,新茶撒了一地,老子每年给转运司送的润笔银,够买半座茶山!
他倒好,一纸告示把我的茶引抽成断了!
门里探出个穿月白棉裙的身影,是周茂发的娘子柳氏。
她手里攥着块帕子,欲言又止。
范如玉正要回避,却见柳氏突然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
当家的,你且消消气。柳氏的声音细若蚊蝇,方才我去张婶子家借盐,见她家阿囡用半筐茶换了整袋米......她低头绞着帕子,我爹生前常说,商以通货为本,非以盘剥为业......
周茂发的骂声戛然而止。
他瞪着柳氏,忽然抓起地上的茶盏碎片:你懂什么!
没了抽成,老子拿什么填孙判官的窟窿?他挥着碎片往前冲,却被柳氏死死抱住胳膊。
范如玉趁势带着绿芜绕开茶行,马蹄声里,她听见柳氏小声说:我这儿有本旧账......
州衙这边,辛弃疾正对着案上的《江西茶政疏》皱眉。
孙景元的茶课亏空他早有察觉,可账册里夹着的聚众谋变劾状,还是让他后背发寒。大人,转运司送来急件。衙役掀帘进来,手里的信笺还沾着雪水,孙判官说,茶商们在衙门外闹呢。
辛弃疾赶到前院时,正见二百来个茶商堵在门口,举着还我茶引辛某扰市的木牌。
为首的周茂发扯着嗓子喊: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哪经得起你们变着法儿折腾!话音未落,人群后突然传来一声哭嚎:官老爷要是退新政,我等唯有嚼树皮续命!
是个裹着灰布头巾的老妪,手里举着根枯枝——那是茶农吴老根去年被逼得砍了茶树后,剩下的枯枝。
她身后跟着上百号人,有的扛着茶篓,有的挑着新茶,雪地上踩出一片凌乱的脚印:我们茶农认新政!
辛大人要是被赶走,我们就跪到金銮殿去!
茶商们面面相觑,周茂发的脸涨得通红。
辛弃疾登上台阶,抬手示意安静。
衙役抬来十本茶税册,他随手翻开一本:建昌军淳熙四年,实产茶一万三千斤,官征一万一千斤——他指尖重重敲在二字上,余下二千斤,都进了茶行的私库!
你们赚的,是茶农的血汗钱!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这时,一匹青驴踏雪而来,骑驴的老者白发苍然,正是山中隐士陆子昭。
他翻身下驴,冲辛弃疾长揖到地:老夫阅《唐六典》《食货志》,未见如此苛法!
取之有制,用之有道,方为善政!
周茂发转身要跑,却被柳氏拦住。
她从香囊里掏出一本账册,地摔在雪地上:这里头记着每年给孙判官的润笔银,还有......她咬了咬嘴唇,辛某若不退,当以聚众谋变劾之的话。
雪地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辛弃疾命衙役查封周茂发的茶行,暗室里搜出三册账,每本都盖着转运司的朱印。
孙景元的亲信躲在人群里发抖,被衙役一把揪了出来。
深夜,梅林里燃起一堆火。
辛弃疾将孙景元党羽的名录投进火里,火光映得雪地上一片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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