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江春夜的风裹着潮气钻进赵?的靴筒,他盯着脚边水盆里的靛蓝水痕,指节捏得发白。
那抹蓝是从辛府老仆辛伯常去的潜漕口带回来的——昨日他派随从混在织坊杂役里,亲眼见辛伯掀开装农具的木箱,底下压着半卷带甲叶纹路的铜模。
大人,暗处传来随从的低语,流民村那边,张屠户家的二小子方才跟人说,辛使君要抓壮丁送北地当炮灰。
赵?的指尖在海棠枝上一折,脆响惊得夜鸟扑棱棱飞起。
他望着东天鱼肚白,忽然笑出声:好个辛幼安,你不是最会收民心?
我便替你把这民心搅成浑水。
第二日未时三刻,屯田营外的泥路上就涌来逃散的流民。
老妇背着包袱,壮丁攥着破碗,孩子的哭声混着的骂声撞进江楼。
辛弃疾正对着《农器局章程》圈改,笔锋在二字上顿住。
绿芜掀帘进来时,他已解下官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青衫:逃了多少?
三十七个。绿芜递上名单,指尖发颤,张五郎家的三小子也在里头,说是他娘听了隔壁王婶的话......
去备茶。辛弃疾将名单折起收进袖中,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唐六典》哗哗翻页。
他望着窗外赣江,江面上运粮船正缓缓靠岸,船帆上字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这是他用半年时间说服粮商,以农器局铸件换粮的成果。
夫人呢?他突然问。
在后院晒去年的草药,说要给屯田营的伤号备着。
辛弃疾大步往后院走,青石板被他踩得咚咚响。
范如玉正蹲在竹匾前挑拣艾草,鬓角沾着草屑,见他过来,将最后一把艾草放进陶瓮:流民的事,我听说了。
谣言从哪起的?
赵使君的随从昨日在流民村酒肆喝多了,说漏嘴。范如玉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我让绿芜去查,是个叫刘二的泼皮在传,他上个月偷了织坊的棉絮,被我罚去扫了三天茅房。
辛弃疾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浮起几分锐色:夫人可知,当年我在山东聚义,最善破的就是谣言。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去请各乡的里正,申时三刻在衙堂开议政会,每乡推老农、壮丁、妇人各一名。
范如玉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按:要我陪你?
你且写你的《义军约法》。辛弃疾指了指她案头的宣纸,等我破了这局,再用你的字镇民心。
申时三刻,衙堂里挤得水泄不通。
青布衫的老农、打着补丁的壮丁、裹着粗布头巾的妇人,挤在堂下交头接耳。
张五郎蹲在门槛上,腰里还别着砍柴的斧头,见辛弃疾进来,地站起来:辛使君,我家三小子跑了,我替他来!
辛弃疾搬了张木凳放在堂中,自己也坐下来,今日不坐官堂,只说家常。他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听说有人传我要抓壮丁送北地送死?
堂下响起嗡嗡的议论。
东头一个裹着灰头巾的妇人抹了把泪:我家柱子才十六,要是被抓了......
我辛弃疾做事,向来明明白白。辛弃疾从袖中抽出名单,这是今日逃散的三十七人,我让人备了盘缠,想走的,现在就可以领。他将名单撕成两半,但我要问一句——你们怕的是送死,还是怕死得不值?
张五郎的斧头地砸在地上:我儿前年在淮北被金人砍了头!他红着眼眶站起来,我孙儿今年十八,说要替他爹报仇。
辛使君要是真能带兵打回去,我这把老骨头给你当马凳!
堂下静了片刻,忽然炸开一片应和。
西头的壮丁拍着胸脯:我家地被金人占了,我给辛使君扛枪,总比在家当流民强!裹灰头巾的妇人抹了把泪:要是军里管饭,我家柱子......我去把他追回来。
辛弃疾站起身,声音像敲在青铜上:凡自愿从军者,家中田产由官府照管,妻儿按月领粮;战死的,追赠义士,子孙免赋十年。他望向范如玉,她正捧着新写的《义军约法》走过来,墨迹未干的不扰民不劫掠不降敌九个字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这是我夫人写的约法,悬在衙门口,你们天天看着。
三日后,忠义营的名册摆在辛弃疾案头。
八百个名字,每个都按了鲜红的指印。
他挑了三百个精壮,在屯田营后山设了夜训场——白日里他们扛着锄头下田,夜里跟着老兵练刀枪。
范如玉每日天不亮就去营里,带着绿芜给士兵缝补衣甲,顺便查点人数。
赵?是在第五日收到消息的。
他站在行在的偏殿里,将逃卒的口供呈给孝宗时,手指都在发抖:陛下,辛弃疾私练死士,夜操阵法,这是要......
且住。孝宗放下茶盏,朕派个密使去查查。
密使到江州那日,正逢忠义营十日一次的农闲演武。
三百人扛着锄头列在屯田营前,口号喊得山响:锄田如锄敌,守土即守家!带头的张五郎孙子挥着锄头,动作比军中的长枪阵还齐整。
密使站在田埂上看了半日,转头对赵?笑:赵大人,这是民兵,不是死士。
当夜,江楼的烛火亮到三更。
辛弃疾闭目靠在椅上,脑中《御金三策》的脉络突然清晰起来:屯田固本、练兵联北、举旗北伐——三年,正好够他把江西的民力拧成一根绳。
他猛地睁眼,提笔在策末补上:民心所向,即兵锋所指;寸土所耕,皆山河之基。
一声,信鸽撞破窗纸落在案头。
爪上的血布展开,八字触目:剑在槐下,候令而发。
范如玉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这是河北的旧部。
陈景渊,你烧不灭的火,辛弃疾望着窗外北斗,声音轻得像叹息,已经烧到江南了。
风卷着烛火,将书房暗格里《御金三策》新本的首页映得通红,此策不成,当以骸骨填之十字,如血刻成。
忽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急促得像擂鼓。
范如玉推开窗,只见官道上一点火光正朝江州疾驰——元宵刚过,朝廷的快马,来得这样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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