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冬风卷着檐角铜铃,撞出细碎的响。
陈景渊捏着赵?的密奏立在廊下,指节因用力泛白,密信上结纳流民夜聚江楼几个字被他反复摩挲,倒像是要把墨迹揉进骨子里。
大人,御史台的笔帖式候在偏厅。小太监哈着白气凑近。
陈景渊忽然笑出声,袖口金麒麟纹在风里一抖:去回他,劾疏要写潜谋不轨四个字。他转身时玄色官服扫过积雪,再添两句——私议边事,动摇国本
偏厅里,老笔帖式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
他在御史台当差二十年,写过的奏疏比城墙砖还多,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措辞。大人,图谋不轨是谋逆大罪......
辛幼安不是总说恢复中原陈景渊端起茶盏,茶沫在盏心打转,那便教天下人知道,他要的,原是要自己坐龙庭。他吹开浮茶,目光冷得像淬了冰,去写,写完即刻呈给右相。
同一时刻,江州城的青石板路上飘着流言。
卖炊饼的王二把竹匾往案板上一磕:昨儿后半夜,我亲眼见安抚司的灯笼往江楼去了三拨!他压低声音,张嫂家的儿子在屯田营当役夫,说营里夜里有马嘶——这可不是要起兵?
茶棚里的张五郎攥着粗瓷碗,碗沿硌得指节发白。
他孙子小满蹲在脚边玩木剑,剑刃上还我祖坟四个歪字被磨得发亮。不可能。张五郎喉咙发紧,辛使君上月还帮我修了漏雨的屋,哪有反贼给百姓修房子的?
你懂什么!邻桌的挑夫把茶盏一推,赵转运判官能平白无故上密奏?
那可是朝廷的官!
话音未落,茶棚外突然传来清亮的童谣。
几个蓬头稚子拍着巴掌跑过:一户出一丁,守田亦守城。
辛使君不征粮,只求护乡邻......
这是......张五郎竖起耳朵。
挑夫的话梗在喉咙里。
他认得那调子,是沈十二编的俚曲——沈十二是流民营里的盲琴师,最会把官府的告示唱成曲子。
江楼二层,辛弃疾放下笔,窗外的童谣飘进来,混着墨香在案头打了个转。
他望着新写的《乡兵募令》,纸角被风掀起,露出下面安民固本四个小楷。绿芜这丫头,倒会找沈十二。他轻笑一声,手指叩了叩桌案,俚曲比公文传得快,传得远。
使君,夫人从铅山回来了。辛伯掀帘进来,帽檐沾着碎雪,屯田营的张五郎带着百来号人,非要跟着夫人来衙门。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喧哗。
范如玉的月白夹袄先撞入视线,她身后跟着几十个老农,张五郎走在最前,粗布棉袄的补丁在雪里格外显眼。辛使君!张五郎大着嗓门,我等立了誓,要守田、守仓、守城!
辛弃疾快步下楼,正撞进范如玉递来的目光。
她鬓角沾着雪,手里攥着半卷《义仓章程》,袖口还沾着布灰——是方才分冬衣时蹭的。今日在铅山,我把府里的积蓄都换成了冬衣。她轻声道,那些布摸起来厚实,够挡赣江的风。
夫人做得好。辛弃疾望着人群里攥着冬衣的老人,他们眼里的光比前日更亮,民心稳了,谣言便成了无根的草。
暮色漫进江楼时,辛弃疾重设了沙盘。
他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正是范如玉方才说的。
案上的米堆是山,棉线是河,《九边图志》《唐六典·兵志》《宋会要辑稿》摊了半桌,书页间夹着的纸条被风掀起,像振翅的蝶。
水可载舟,亦可通军......他喃喃念着丘玄清赠卷末的批注,指尖划过沙盘上的赣江。
忽然,记忆如潮水涌来:漳河故道的淤塞,河北民变时粮道被截的惨状,还有祖父辛赞指着地图说漕运是大军的喉管的模样。
他抓起一把米,沿着赣江撒向鄱阳湖:这里设码头,藏在芦苇荡里;这里......米粒落在湖口,鄱阳入长江的水口,船过必经,可设暗仓。最后一把米撒在江州城外的小港:此处河道狭窄,正适合藏小船——他蘸了墨在沙盘边题字,潜漕三口。
使君!辛伯撞开房门,额角沁着汗,御史台的使臣过了九江,三日内到江州!
辛弃疾的笔顿在字最后一竖,墨点在纸上晕开,倒像朵小莲花。
他抬头时眼里有光,那光是二十年前闯金营时的烈,是写《美芹十论》时的灼,此刻更添了几分沉稳:来得正好。
他转身从书橱暗格里取出三卷纸,最上面一卷是新誊的《御金三策》,墨迹还带着松烟香。这卷藏书房暗格。他递给辛伯,这卷交夫人收着。又把最后一卷塞进封筒,附奏疏一道,快马送临安。
范如玉接过那卷时,指尖触到封筒上未干的墨迹。此次不求采纳。辛弃疾望着她,目光像赣江的水,深而有力,只求让天子知道——我辛弃疾,从未停步。
夜渐深,江楼的窗纸映出两个身影。
范如玉替他拢了拢旧袍,他对着沙盘调整最后一粒米。
窗外星河如练,江风卷着细雪掠过檐角,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有人注意到,御史台的官船正顺江而下。
船头的灯笼在夜雾里摇晃,像一盏将落未落的星子,正朝着江州方向,缓缓靠岸。
喜欢醉剑江湖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醉剑江湖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