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湖绸衫子上的并蒂莲绣纹被晨光照得发亮,他手里端着青瓷茶盏,笑纹从眼角漫开,可算把您盼来了。
辛弃疾转身,见裴元节已踩着青砖踱近,腰间玉牌撞出细碎声响。
他注意到对方袖角沾着星点墨迹,像是方才急着写什么,倒把砚台碰翻了。
裴大人早。辛弃疾拱了拱手,跟着往厅里走。
门槛高得绊脚,他垂眸时瞥见裴元节鞋尖沾着新泥——分明是天没亮就出了门,偏要装出闲适模样。
正厅里檀香炉飘着沉水香,案几上摆着新换的墨锭。
裴元节伸手虚引,待辛弃疾坐定,才从袖中摸出一卷明黄封皮的公文:朝廷有令,江西茶税稽查改由转运司专理。他指尖敲了敲公文,辛公初来乍到,或不熟本地民情,暂勿干预为好。
茶税?
辛弃疾心里一沉。
江西茶税向是安抚使辖下要职,收的税银三成充军饷,裴元节这是要断他筹措军资的路子。
他抬眼时正见裴元节眼尾微挑,那抹得意藏在笑纹里,像条吐信的蛇。
谢裴大人提醒。辛弃疾将公文推回案上,指节抵着木案,某初到江西,正该多学多问。
裴元节的笑更深了,身子往前倾些:昨儿有御史递了折子,说辛公新词里怨望天子,煽动士心他压低声音,茶盏里的水纹跟着颤,幸而陛下宽仁,说不过是文人激愤......
辛弃疾只觉喉间发苦。
那日在画舫填词,原是被酒意激得说了些重话,不想裴元节竟让书史抄了呈给皇帝。
他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指甲慢慢掐进掌心:某定当慎言,不负圣恩。
这就对了。裴元节拍了拍他手背,像在哄孩子,咱们做臣子的,最要紧是......
大人,卯时三刻了。外间书吏掀帘进来,点卯的册子备好了。
辛弃疾借机起身,袖中掌心已掐出月牙印。
他朝裴元节一揖,转身时剑柄红巾扫过案角,震得茶盏响。
出了衙门,晨雾散得差不多了。
辛弃疾刚上马车,就听见街对面传来脆生生的童音:君莫舞,玉环飞燕皆尘土!他掀开车帘望去,见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追着纸鸢跑,嘴里正唱着那首《贺新郎》。
停车。他对车夫道。
马车刚停稳,一个挎竹篮的老妇从旁边茶摊凑过来:使君可是要问这曲子?她抹了把围裙,教坊的沈十二昨儿在瓦舍唱了这词,说是辛使君写的。
那小乐工唱到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时,满场人都拍桌子,眼泪掉得比茶汤还多。
辛弃疾喉结动了动。
他原以为裴元节呈给皇帝的词会被压下,不想沈十二竟抄了传去民间。
再看那几个孩童,正围着卖糖画的摊子唱: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
使君?车夫在车外唤。
辛弃疾坐回车内,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剑柄红巾。
窗外掠过的茶楼里,有书生拍着桌子和唱;酒肆前,挑夫卸下担子,跟着哼那调子。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画舫里对辛伯说的若这词能唱到市井里,倒省得我多费口舌,不想竟成了真。
回到宅中时,范如玉正站在廊下等他。
绿芜捧着茶盘跟在身后,鬓角珠花随着脚步轻晃。
郎君今日脸色不好。范如玉接过他的官帽,可是衙门里不顺?
辛弃疾将裴元节削权的事说了,末了道:那首词,倒成了裴元节的把柄。
范如玉垂眸拨弄茶盏盖,青瓷与茶托相碰的轻响里,她忽然抬眼:词既已传开,堵不如疏。她指节敲了敲桌案,绿芜,你明日去寻沈十二,送他五十两银子,让他把词稿刊印了——但要删去字句,只留忧国思边
绿芜应了,转身时被门槛绊了下,茶盘里的茶盏晃出半滴。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范如玉却拉住她:莫急,慢慢来。
数日后,临安城的巷陌里,《贺新郎》的调子像春草般疯长。
茶楼里的说书人拍着醒木唱:辛使君新词,道尽百姓心头恨!酒肆中,老卒拍着桌子和: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更有流民携老扶幼,跪在前厅求见,说要跟着辛青天抗金。
裴元节气得摔了三个茶盏。
他命巡防司封锁瓦舍勾栏,要抓私传禁词者,偏生沈十二早藏进了城南勾栏深处,唱得更响了。
有老吏私下摇头:昔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今辛使君一词动九衢,岂凡人哉?
可辛弃疾却睡不着了。
深夜,烛火在案头跳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面摇摇晃晃的旗。
范如玉捧着个铜炉进来,炉里烧着《盐政利害疏》的旧稿,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落在辛弃疾手背。
火能焚纸,不能焚志。范如玉轻声道,你今日所失者权,所得者心。
民心如水,可覆舟,亦可载舟。
辛弃疾望着跳动的火苗,忽觉脑中清明。
他想起《贞观政要》里水能载舟的典故,又想起这些日百姓传唱的词句——原来金手指里的典籍,不是死的,是要用来照见现实的。
我明白了。他握住范如玉的手,往后我不再直言抗金,要让每一策、每一条,都成北伐的砖石。
话音未落,辛伯撞开房门,额角挂着汗:郎君!
裴元节派了两个黑衣人,方才翻进后院,像是要埋什么东西!
辛弃疾冷笑一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茶政十议》,翻到中间页——那里密密麻麻写着屯田练兵之法,夹在茶税条陈里,不细看看不出来。
他将书放在案头最显眼处,又把烛火拨得更亮些:引他们上钩。
月上中天时,辛弃疾立在窗前。
月光漫过他腰间的剑,红巾在风里飘得像团火。
他望着远处的宫墙,轻声道:且看五日后早朝,裴大人要如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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